指望侏儒能生出偉岸的兒子來,那就是緣木求魚的不切實際了。
不過,誰知阿Q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成為一個響當當的先鋒派文學的新銳人物呢?尤其戴上那頂氈帽,按照越土越洋的負負得正的數學定律,這該是最前衛的裝束。因此,他雖然很土,土得掉渣,可他未必不可以很洋,而且洋得讓你喘不過氣來。
這讓人很哭笑不得的,因為在阿Q的靈魂中,永遠站立著那個本質上的農民,盡管他“很鄙薄城裏人,譬如用三尺長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裏人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裏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當他走進城市,一旦混跡於他所蔑視的城市人中間,會比城裏人還城裏人。
首先,他馬上看不起“未莊的鄉下人”了,認為他們隻“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而“隻有假洋鬼子能夠叉的‘麻醬’,城裏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把瘌痢頭抬得高高的目空一切了。其次,他盡管不過是“不但不能上牆,並且不能進洞,隻站在洞外接東西”的“小腳色”,可他身上表現出進城農民的那種毫無顧忌的冒險性,那種義和團式的勇敢,令人側目,不但很快入夥,而且“傲然地說出他的經驗來”。
因此,成了作家的阿Q,寫出令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期、米蘭·昆德拉都嚇得半死的現代派作品,是一點也不必驚訝的。然而,不能不教人感慨,沒有過去,哪有繼承,沒有繼承,談什麼發展;離開傳統,哪有開拓,沒有開拓,談什麼民族文化精神的積累,能有貢獻於世界文學的創造?對走上文壇的阿Q而言,遑論過去,即使現在和未來,都是一張白紙。正因為是白紙,他敢閉著眼抄起家夥,照貓畫虎地瞎寫。雖然毛主席教導過: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但對不起,那也可能是阿Q這樣越土越洋、越農民意識濃厚越超前得十分邪乎的作家,信手塗鴉的最好材料。
這就是這些年許多令人掉頭而去的文學垃圾產生出來的主要原因之一。
假如阿Q當了作家,在今天來說,是絕對可能的,然而,能夠在文學道路上走得多遠,則是很大的未知數。由於根深蒂固的小農心理,對於城市文明的叛逆意識,對於傳統文化的敵對情緒,農民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從來扮演毀滅者而不是建設者的角色。
“‘革命也好罷’,阿Q心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所以,阿Q總是朝思夕盼著“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穀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同去幹什麼呢?第一,瘋狂報複,“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第二,掠奪財富,“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第三,發泄性欲,“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
魯迅之所以偉大,《阿Q正傳》之所以不朽,就在於把具有阿Q心態的大多數中國人寫到如此透徹明了的地步,力透紙背,真是寫到這類人的骨子裏去。成了作家的阿Q,氣出了,錢有了,性欲也發泄了,三部曲奏完以後,還會眷顧文學嗎?恐怕未必了。
不過,閑極無聊,時不時地咬齧魯迅兩下,像耗子一樣做磨牙練習,我想,斷不了還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