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難得瀟灑(3 / 3)

所有的演瀟灑、裝瀟灑式的炒作,都不會離這利益的原動力太遠。因之,對於敏感的王子猷而言,雖然他和他的弟兄們都擁有與生俱來的風流和根本推不開的富貴,但客觀存在著的高低之別,上下之分,這種心理上的隱痛,也會使王徽之活得不那麼百分之百的開心。在王羲之的幾個兒子中間,王子猷,一直處於這種覺不出來的壓抑氣氛之中,所以,他才有“雪夜訪戴”、“竹園鬧主”的表演,他不但需要人知道他的存在,更需要人為他的存在喝彩鼓掌叫好歡呼。

然而,他總是失落,有一次,他們弟兄三人“共詣謝安”。在王導以後,這位曾經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便是朝野眾望所歸的人物了。不過,在很長時間裏,他一直隱居,時人有“謝安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輿論,把希望寄托於他。所以,這位頭上有光圈的名流人物的品評,一句話,便舉足輕重。“二兄(徽之、操之)多言俗事,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安王氏兄弟優劣,安曰:‘小者佳。’客問其故,安曰:‘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而且,謝安對王獻之“其欽愛之,請為長史,安進號衛將軍,複為長史”,如此重用,如此信任,在一向自視甚高的王子猷心靈裏,能不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嗎?

他先在大司馬桓溫屬下,任參軍,後在其弟車騎將軍桓衝手下,任騎兵參軍,成了一個弼馬溫的角色。這種與他家門光榮不相稱、與他兄弟們職務不相稱的安排,也不能讓他心理平衡。有一次桓衝問他:“卿署何曹?”對曰:“似是馬曹。”又問:“管幾馬?”曰:“不知馬,何由如數!”又問:“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最後一句,是孔子答複子路的話,他竟然拿來調侃上司,這瀟灑也相當夠意思的了(以上均引自《晉書》)。試想一下,琅玡王家,東晉政權中的第一豪門,皇帝都不得不讓出龍椅的半邊請姓王的坐,現在他卻坐在冷板凳上,受命於行伍,那情緒會好起來嗎?

更何況他的婚姻狀態,顯然屬於太過平庸一類,在史書上找不見一筆記載,比之娶了金枝玉葉的弟弟王獻之,比之討了謝家才女的哥哥王凝之,王猷之也無法神采飛揚起來。尤其他弟弟在當駙馬前,與愛妾桃葉浪漫的戀情,與前妻郝氏繾綣的摯愛,那首為心上人寫的《桃葉複桃葉》的愛情歌曲,竟流行江南一帶,所有這些風雅漪麗的韻事,都與王子猷無緣。作為一個男人來講,豈止是感到掃興、窩囊、別扭呢?更多的倒怕是泛上酸不溜丟的苦惱吧?

所以,他時不時地要瀟灑一番,要製造一些足夠上娛樂版的頭條新聞,在當時的南京城裏,他肯定是娛記緊緊追蹤的明星。“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說新語》)

直到他弟弟垂危之際,出於手足之情,使他道出了心底的隱衷,“吾才位不如弟”,正因為才力的不逮,權位的差別,才不得不一個勁地裝瀟灑,演瀟灑,填補心靈中的空虛。然而,王獻之一死,他也未能活多久。至此,這位公子那可怕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才中止進程。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懂得當今文壇,那些熱衷於炒作的作家,幹嗎要死去活來地折騰了。估計這些先生們、女士們,與王子猷一樣,大概都有他(她)們見不得人的精神上的隱痛,和不可告人的內心的苦衷。

文人嘛,大部分具有表現欲,甚者,還具有強烈的表演欲。這兩者,從本質上看,是一回事,隻是低度酒和高度酒的區別而已。從語義上推敲,表演應該要比表現更外在,更誇張一些。表現,主要是突出自己,讓別人知道他的什麼,而這個什麼,基本上還是屬於真我。表演,當然也是突出自己,但突出的什麼,很有可能並非真實的自我,而是假我,或者壓根兒的非我。然而,無論他怎麼興高彩烈地表現或者表演,總是會有他內心裏不快樂的一麵。

偶讀明代唐寅的詩作,題為《夢》:“二十餘年別帝鄉,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已荒。自分已無三品科,若為空惹一番忙,鍾聲調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

小時候,隨大人在書場聽彈詞《三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比不上這位風流倜儻的吳中才子唐解元,更快活無比,更開心自在,更得心應手,更放浪不羈的了。他的瀟灑,他的炒作,他的表現,他的表演,無不臻於登峰造極的地步。然而,從這首詩,從這其實也是他伴其一生的夢裏,我們不也體會出他內心深處的陣陣隱痛,聊作佯狂的背後苦衷,和那掩飾不住的悵惘!

所以說,瀟灑難得,難得瀟灑,想到這裏,對於時下喧囂的市場化炒作,對於時下文化人的忙忙碌碌、烈烈轟轟、奇奇怪怪、熱熱鬧鬧,也仿佛多了一份理解,也就隨之豁然了。於是,還有什麼好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