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世態炎涼寸心生變幻 榮枯得失數語決機關(1 / 2)

且說雪畦聽了森娘一席話,目定口呆。心中隻不信有這等老實的人,更不信有這樣一個老實人,便有那樣一個好外國人。

一麵想著,把中的牌都忘記看了。定了定神,方才一麵打牌,一麵說道:“我不信有這等好外國人。”能君道:“這也論不定的。就是蔡以善,他初到上海時,不過在近今洋行帳房裏做茶房。一天,大班到帳房裏尋買辦說話,那蔡以善土頭士腦拿了一枝水煙袋,裝上一口煙,遞給大班。誰知外國人是不吃中國水煙的,對他搖搖頭,他卻把裝好的那點煙挖了出來,依舊放在煙盒裏。那大班見了,說他鼠惜物,便對買辦讚了他兩句。

那買辦看見外國人都賞識了他,便叫他去讀外國書、學外國話,讀了半年,略略懂了兩句‘也斯哪’,買辦便告訴了外國人,叫他做了寫字樓細崽。一則也是他福至心靈,處處懂得巴結,二則也是人才難得,近來居然升了二買辦了。”

四個人一麵說笑一麵打牌,不覺直到天亮。玻璃窗上透出白光,方才收場,算了算帳,卻是子鏡大贏。子鏡便道:“好,我今夜請客,諸位務必要到。”諸人未及回答,忽聽得外麵門聲大震,有人打門。森娘忙叫人去開時,那丫頭和阿寶都已睡了。幸得樓下同居的,出去開了門,外麵急匆匆走了一個人進來。直到樓上,問:“木子鏡有在這裏沒有?”子鏡忙應道:“在這裏。甚麼事?”那人便到房裏來,道:“出了一個大竊案,失贓值到二三萬。此刻外國人惱的了不得,叫找你呢。”

子鏡道:“不要緊,我就去。”說罷那人先去了。森娘一麵叫起丫頭阿寶泡水買點心,雲旃早鑽到床上去睡了。三人洗過臉,吃了些點心,方才下樓。雪畦留心看時,原來樓下是裁縫店,三人出門分手。

雪畦回到成章棧,要想略睡片時,卻偏睡不著。悶極無聊,便走到三馬路去看又園。叩了兩下門,隻得一個蓬頭亦腳的丫頭出來開門。雪畦問:“又園可在家?”丫頭道:“才起來呢。”雪畦走了進去,隻見又園就在客堂裏一張半榻上睡覺,此時已經起來,卻還坐在榻上用一張被窩蓋了下身,上身穿了一條打補釘的破小襖,手裏拿著一件已變成灰色的白洋布褲子,一隻手拿著針線,看見雪畦進來,一麵欠身招呼,一麵放下針線,一麵把褲子縮到被窩裏去。半晌方才下地,道:“花兄好早。”

雪畦道:“我昨夜一夜未睡,早上無聊之極,所以來望望你。”

又園道:“為甚一夜不睡?”雪畦便把赴席打牌情形述了一遍。

又園道:“花兄,闊得很,結交的多是闊老。”雪畦道:“甚麼闊老不闊老,不過都是同鄉罷了。像蔡以善,我還記得他是在澳門閹豬的。隔別了不多幾年,他居然是二買辦了,無非是一步運氣罷了。”又園道:“說起運氣來,真是氣死人。言能君那廝,他本是一個木匠,因為工藝不好,生意總不如別人。前年年底下窮的和我一般,身邊剩了一塊寡洋錢,恰好我也有一塊洋錢。我兩個同到賭台上去。”雪畦道:“這裏也有賭台麼?”又園道:“為甚麼沒有。你才說的木子鏡便是賭台上保標的頭兒。那回我和能君同去賭,我便沒運氣輸了。回來他卻一口氣中了五回寶,一塊洋錢就變了二百多。我要和他借兩塊過年,他都不肯。過了年之後,聽說他也是有賭必贏,就開起一家言合隆木匠店來,此刻居然老板了。我們這些窮朋友他一發不認得了。”雪畦聽到這裏,猛然省悟,暗想道:“他此刻窮到如此,我何苦來望他?這總怪自己閱曆不深之故,萬一和他廝混的多,他向我借錢起來,若是借給他呢,正不知何時始還,若是推托了,又未免結怨這等小人,還是遠避的好。”想罷,正搭訕著要走,又園又道:“不似你,到底是個好人。到了上海,沒有幾天,就來看我兩次。我今天就要動身,到福州去了。”雪畦道:“你到福州做甚麼?”又園道:“前回我不是和你說過的麼。隔壁那鹹水妹的東家是做兵船上生意的,此刻那兵船要開到福州去。恰好他向來用的細崽是寧波人,寧波家中有信來叫了他回去,所以那東家就叫我跟了去,好歹也賺他七八塊大洋錢一個月。先混起來再說,隻是此時身邊零用錢一個都沒有,求你借我一兩塊錢。我到了福州挨到一號,支了工錢,就寄回來還給你。”雪畦道:“這個可以使得,但是我身邊沒有帶著,回來送來罷。”又園道:“不敢,等一會我來走領。船要到三點鍾開行,我一點鍾到船上去,一點鍾以前我到你棧裏去罷。”

雪畦答應了,又俄延了良久,方才出來。便走到慶雲處,托言親來多謝。坐了許久,又出來到能君所開的合隆號裏去,談了半天,問了子鏡的住址,又去訪子鏡,子鏡一見了雪畦,便拍手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在這裏請夥計吃飯。俗語說的好,相請不如偶遇,請坐罷,馬上就要擺席了。”雪畦道:“你不說晚上請客麼?怎麼請吃中飯起來?”子鏡道:“我此刻是請夥計。今天絕早不是有人來叫我麼?因為昨天晚上出了竊案,失贓值到二萬多。失主五點鍾報案,我六點鍾到巡捕房裏去,問明白了公事,八點鍾就破了案。巡捕頭喜歡的了不得,一連讚了我五六聲“拉姆罷溫”好不威風有體麵。然而這件事我是全仗眾夥計之力,所以特地請他們吃一頓。好了,你代我陪客。”雪畦樂得答應。一會兒擺開了兩桌,請了那一班夥計入席暢飲,卻與昨夜的局麵不同。所有的菜都是肥魚大肉,那一班夥計又都是歪了帽子、散了扣子、束腰帶束在馬褂外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