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門牙(1 / 3)

有一天,經人介紹,雙橋鎮中心小學教師徐小紅和一個叫張凱的陌生男人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見了麵。她之所以答應得這麼爽快,完全是因為她以前有個師範同學也叫張凱。那是一個個子高高、會寫詩也會指揮樂隊的外縣男孩。她想,這個姓張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有一種好奇心。

她的爽快令介紹人有些喜出望外。

寒喧之後,介紹人劉老師說,你們慢慢談,我去辦點事。說著,便小心地、滿懷好意或不懷好意地退出去,並把門輕輕掩上。

介紹人一走,徐小紅望著那突然空出來的一塊,才意識到介紹人的重要性。若不是出於禮貌,說不定她也會跟著逃出去。現在,她有些慌亂也有些後悔。可再走,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眼看著自己被留了下來,丟棄在一張暗朱色的木椅子上。猶疑不決是她這一生的弱點。它使她錯過了許多機會。她搖搖頭,一種類似於歎息的氣體從唇齒間輕輕逸出,但她自己並不覺得。她覺得的,是自己忽然與外麵的空氣隔絕了,她有些喘不過氣。窗外搖動的樹和飛走的塵,竟恍若隔世。近來,她常有這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仿佛看到了前生或者後世。事物的模糊和相似性使她驚奇,然後是一陣陣的害怕和寒冷。她像一條柔軟而早慧的魚,被什麼拋擲在岸上,處境曖昧而危險。

她遲緩地收回目光。目光劃過介紹人家裏黯淡的家具,發出一種銳痛的聲音。同時她聽到了鼠類在某個角落的吱吱啾叫。它們在議論什麼?房子實在是太小了,她的目光已沒有了選擇的餘地。無論是出於程序還是出於禮貌,她都不得不把目光投射到對麵那個也叫做張凱的男子身上。

——名字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能讓毫不相幹的東西發生關聯,讓人產生聯想。她太縱容內心的感覺了。正是這些,使她的一生變得莫名其妙。

——但她發現他早已在看著她了。這是她始料未及的。於是她的目光又倉皇地飛騰起來。

這時,她聽見張凱的男性聲音像一隻熊貓從那幅鬆竹圖下爬出來。他說:我和劉老師的兒子王之渙是同學,他又和你同學,根據數學上的等量代換,我們也可算得上同學了,你說呢?

說實話,在看了張凱第一眼後,徐小紅便有些失望。她覺得這個張凱沒有一點張凱的樣子。她也不喜歡數學。讀書時,她一上數學課就頭痛。她隻是偏著頭,微微笑了一笑。

張凱眼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句幽默的話出手後,對方並沒去接,而不屑似的讓它孤零零掉在地上,不禁有些尷尬和沮喪。他伸出腳,用力把那句話踩了踩,像是撚滅火焰似的。他是一個做起事來有章可循,有條不紊的人。昨晚,他把那幾本戀愛指南方麵的書重新看了一遍,今天可以說是胸有成竹(聽說外國人把這個詞費勁地翻譯成心裏長出了竹子)。但出師不利使得他一下子失去了語言的積極性。他感覺額上突然冒出了汗。霎那間,他甚至對自己徹底地灰心起來。許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贏得單位領導的喜愛,並且也果真得到了,但戀愛並不順利。他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家甩掉。久而久之,他對年輕女性有了一種既討好又畏懼的心理。時而狂喜,時而幻滅,就像在領導們的目光裏辦事一樣,神經既脆弱又敏感。現在,正當他往深淵裏墜落的時候,忽然瞥見了徐小紅的微笑,那微笑便像懸崖邊伸出的樹枝一樣把他掛住了。

他便也有些迫不及待似的一笑,慌張地把那救命的樹枝抓住。

但完全爬上那崖頂還需用力。這個關於數學和同學的話題無疑不能再進行下去了,他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裏。要說的或想說的話還不能說,中間還缺少必要的鋪墊和過渡。這一點他是清楚的。他的目光落在牆壁上的那隻齒形衣架上。他要說的那些關鍵性的話就像釘子,得找準牆縫才能把衣架牢牢釘住。這衣架就是徐小紅。

由於沒有聲音,局麵有些難堪起來。沒有了語言的遮蔽,兩個人不免驚慌失措。但他們表麵上又不約而同地故作鎮靜。這本來是一種機會,可惜他們都過於注意自己,而忽視了它的存在。張凱的腳有些麻木地在地上劃來劃去。他的兩手緊繃著撐在椅子的兩邊。他想結果就要出現了。他又要失敗了。無論他怎樣地調整,他還是免不了失敗。這是他可悲的宿命。多年的機關生活,已使他不知道什麼是愛情。雖然他知道很多捕獲愛情的路數。但就像一個拿著弓弩的獵人,卻不知道把它置放在哪裏。他越來越茫然。結果使得他饑不擇食。他不需要其他,隻需要一個女人。可是就連這一個卑微的願望,現在看起來也有些可遇不可求。於是他在心裏對自己耍起賴來。他像一個喪失了一切的人那樣賴在那裏不起來。“我是流氓我怕誰。”他很奇怪自己怎麼想起了這麼一句名言。所以,他用一種局外人的目光打量對方和自己,心裏反而坦然起來。他發現那個叫徐小紅的女人(誰也沒把握她是一個處女)比他還要局促不安。她的兩手像一窩白鱔絞在一起,驚慌地翻騰。他笑了。

徐小紅也正兀自懊惱。她問自己是不是很賤。為什麼是兩個人呢?假如是大庭廣眾中,她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自己的沉默。她一向不輕易說話,更不用說發表自己的意見。她的這種性格,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很快地形成了。她出生於那個不以有主見為美德的時代。可是現在,她被惡作劇地推到了舞台的最前沿。那裏燈光耀眼,一片沉寂。濃重的沉寂。她無處躲藏。她想起了她過去的生活中那少得可憐的幾次舞台表演。簡直不堪回首。一想起來她就臉紅,心跳過速。

徐小紅索性躲進自己的想象裏去。她想:就是這個人,被人安排來和自己產生愛情麼?應該說,這個張凱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她也知道自己的浪漫想法在現實生活裏行不通。她隻是一個自卑的小學教師,而他是一個有頭有臉的國家公務員。她也很清楚,眼前這個人,是看在自己家境貧寒,雙親無依無靠上,才貿然托人來說親的。這樣一想,她便有了一種淡淡的受了侮辱的感覺。她拒絕他的釘子。雖然他還沒有拿出來。她越來越責怪自己的輕率冒昧,和後悔自己的好奇。不就是名叫張凱麼?這又有什麼稀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