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熱愛明星(1 / 3)

從客觀上來說,我們是這樣一些女孩,既追求時髦又對現狀不滿,既憤世嫉俗又耽於生活的享樂。我們年輕、熱情、充滿活力,我們的生活也豐富多彩。然而正如有些人所說,這多彩的背後,常常是百無聊賴和空虛。在那些孤獨的夜晚,麵對妍然盛開的自己,我們雙肩聳動,開始了無助的哭泣。

這樣直到我們疲憊地睡去,眼淚還晶瑩地掛在眼角,像一些寂寞的花朵,誰曾窺見,誰來拾起?我們有時便會想起小時候學過的那首淒迷悱惻的唐詩: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當然,這眼淚並不說明我們怎樣的痛苦傷心或不幸,就像俗話說的,愛哭的孩子長得快,那似乎是一種生長的需要。對我們來說,它在本質上和運動、呼吸、歡笑、歌唱是沒什麼區別的。打個比方,就像池子裏的水,滿了就要溢出來。

我們懶懶地起床,漱口,洗臉,梳妝。我們喜歡這樣一些東西,它們是胭脂、摩絲和口紅。若是星期天,我們可以把晚餐當做中餐來吃。晚上呢,是我們的快樂時光,我們在外麵唱呀,跳呀,不折騰個半宿通宵不肯放手。不管怎麼說,我們總要把自己折騰痛快,折騰累,仿佛以後沒有了機會似的。抹好最末一筆口紅,我們便背起時下流行的坤包,走出家門。我們要到哪裏去呢?在我們這樣的城市裏,我想,我們大概可以分為這麼幾種:一類是去事業單位上班的,她們靠了父輩的蔭庇或自己的努力,在那裏謀到一個位置,秘書啦,科員啦,幹部啦,人民教師啦,最差,也是個打字員吧,她們按部就班,麵部冷漠,有條不紊;一類是去工廠企業上班的,她們嘻嘻哈哈,行動懶散,比如我;一類是個體戶或去給個體戶們打工的,她們的生活因目標具體而明朗踏實,她們是我們當中最現實和最堅實的一類,市井俚語會野草一樣在她們的身上蓬勃生長,過不了多久,便會把她們完全淹沒;再有一類就是那些被迫失業或甘於失業的女孩,做了有錢或有權人的情婦。她們就像插在瓶裏的花,沒有根係,也不需要光合作用,但隨時會遭到他人的遺棄。為了避免這一悲劇性的結局,她們便要想出種種辦法,使出各種手段,悲喜交加,哭哭笑笑。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這在我是不多見的。為了克服自己內心的孤單和軟弱,我隻有不停地運動:唱歌,跳舞,逛街,嚼口香糖。我曾創下我們廠裏吹口香糖的紀錄。我經常是累得筋疲力盡然後呼呼睡去,不知道月亮在燈光銷匿之後照射到房裏來是什麼樣子。醒來天已大亮,樓下車聲如織,具體夢見了什麼,我已記不太清楚了,但估計與昨天看到的那張海報有關。仿佛它一直懸掛在我的夢境上空,我赤著雙腳,向它走去。天下著大雨,我冷得嗦嗦發抖,一走腳一滑。

那張海報是這樣的:

海報

大型文藝晚會

著名歌星狼狗先生攜其白馬歌舞團特來我城演出

屆時狼狗先生將親自登台獻藝,一展風采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時間:×月×日

地點:省體育館

門票:一百二十元八十元六十元

離演唱會還有兩天。四十八小時。多少分多少秒?哎呀,簡直算不清了。昨天,當咪咪把這個消息咬著我的耳朵告訴我的時候(難怪這幾天她神神秘秘的,總邀她不著),我正在車間裏和那架破機器生氣。它像一頭老水牛,賴著不走了。它老是壞,它一壞,我就得返工。我用力拍它,打它,它也頂多隻哼哼一聲,倒痛得和氣得我差不多抹眼淚。不知向車間主任反映了多少次,他總是說,先湊合著用吧,現在工資都發不出,哪有錢來搞維修?說完,又陪廠長書記或者那些來參觀視察的人喝茶聊天打牌裝模作樣介紹經驗去了,然後是喝酒吃飯跳舞。都說廠子越垮頭兒們越肥,看來不假。但咪咪帶來的好消息無疑是從頭頂射下來的一道陽光,讓我眼花了一下。我的心咚咚跳著,好像有兩顆心,它們在比賽著往上跳。我說,真的嗎?她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想可不是!但不親眼看一看心裏總不踏實,是不是?反正上不上班絲毫都不會影響國民生產總值,即使有影響,恐怕也是好的影響。聽說有一段時間,我們廠裏的產值是負增長。越生產虧損越多。我不上班豈不是為廠裏做貢獻?我去向車間主任請假(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說你有什麼事,我紅著臉隻哧哧地笑。這是我們慣用的請假方式。主任果然好像明白了,他像電影裏的偉人那樣揮了揮手,鼻音很濃地說,你們女娃就是名堂多。這是他同意的表示。他沒辦法不同意。這就是我們女性的優勢了。我忙朝他點點頭,說,是是是,下輩子一定不做女人。鬼東西!他笑了笑,朝我又揮了揮手。我知道,這次揮手是趕我走。我忙就坡下驢一溜煙跑出了廠門。當然也有鬧笑話的。比如,有時候聽見主任這樣訓人了:張迎春,才十多天呢,你怎麼又來啦!我一陣小跑跑出廠門,跑到位於繁華路段的百貨大樓。我氣喘籲籲,果然看到了那張海報。它端端正正地貼在那裏。我從頭至尾一字不漏連看了三遍,還用手摸了一摸。那紙張細膩柔軟有如夢境。仿佛一陣風從什麼地方吹來,我感到了涼爽、激動和快樂。

我在鏡前細細地梳妝。我有在早晨洗頭的習慣。就像有人說的,帶雨的花朵隻會更加鮮豔。我無疑是那種可稱作漂亮的女孩。走在街上,我經常會受到來自各個方向的媚眼。它們飽含著羨慕、嫉妒或欲望。經常有來曆不明的信件載著我的名字在郵遞員或小石子的幫助下朝我的窗口飛來,嚇我一跳。裏麵照例寫著:我愛你,我願在××地方等候你的光臨。謝謝你昨晚走進我的夢裏。你若不答應,或許,明天江邊又會多一具無名男屍,可憐而孤獨的男屍啊!我發誓,我要強暴了你,然後和你同歸於盡,做一對鬼夫妻。落款是,一個走在你身後的男孩。這使得我毛骨悚然,走路時不免頻頻後望,想看看有沒有形跡可疑的男人。但他們並不從人群中走出。當然,也有大膽落了款寫上了真名實姓的,但不落款還好,一落款那些熱烈纏綿的信便立刻變得和他們本人一樣陳舊平庸甚至醜陋不堪,讓我感到恥辱和失望。所以我倒有些願意收到那些匿名性質的信,它們多少還刺激了我的想象,讓我感到了青春的神秘和迷人。他們崇拜我,就像我崇拜狼狗。鏡子旁邊的牆上,貼著他的巨幅照片。他那充滿磁性的歌聲,是我每天必加溫習的功課。假如沒有歌聲,我真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生活還有什麼更高的東西。有時我想,他不知道我正如我不知道這些匿名信的作者一樣,我不由得感到了一些淡淡的悲哀。我和他們,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我們的城市是多麼平庸啊,由灰色高樓和水泥大街組成的市井充斥著噪音忙碌錢幣油煙灰塵和垃圾,充斥著各種手段和目的,但就是沒有浪漫,更談不上奇跡。任何和現實無關的東西都被看作是輕浮和奢侈。我想大聲地喊叫大聲地歌唱,我想跳貼麵舞穿三點式。用咪咪的話來說是“好想墮落一次”。

但現在,那張海報及時拯救了我。它不但拯救了我還拯救了我們的生活。我所熱愛的明星並沒有拋棄我所居住的這座平庸的城市,即將來這裏演出,把他那金色的歌聲像飽滿的穀粒一樣撒向我們,這怎能不使我們感動和激動萬分!

我整理好自己的坤包。我特意檢查了那張一百二十塊錢的門票是不是在裏麵(它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工資)。摩挲著那膠質硬紙,仿佛接觸到一種異樣的什麼東西,我不禁臉熱起來,心卜卜地跳個不停。

這時,在我們年輕人中,似乎都在談論即將到來的那場演出。看來他(她)們並不像我認為的那樣麻木不仁。聽咪咪說,我們這裏在明末清初的時候,出過一位歌女,曾“檀板輕搖,紅唇翻動”,便以“風情萬種”“名動京師”。無奈她是個風塵女子,既沒有玉堂春那樣蕩氣回腸的曲折經曆,也沒有李香君柳如是那樣卷入曆史人物懷抱的幸運,結果隻能寂寞地委身於稗官野史。又有人說,曾經也有一個大人物從我們街道經過,但前有鳴鑼開道,後有護衛緊隨,何況大人物坐在高級轎車裏,窗簾嚴嚴實實,所以不能窺得。而無論如何,親睹大人物風采(我想,那大概包括偉人、名人、要人乃至明星吧),是我等芸芸眾生時刻盼望感念終生的事情啊!據說,我們區裏的頭頭有一次到北京去開會,一個重要人物和與會者握手,但握到他那兒,忽然累了,不想握了,便沒有握。電視機的鏡頭還沒到他這兒就戛然而止。散會後,我們區裏的頭頭忍不住躲在賓館的被窩裏大哭了一場。當然,人們現在談論最多的,還是我所熱愛的狼狗。那情景,就像老年人在談論他們的兒子或女婿,年輕的女人們在談論她們的丈夫或情人(這時,她們已流行地稱呼自己的丈夫為“老板”)。而男人們的語言裏,則分明帶著一種又愛又恨的味道。出於不可告人的陰暗心理,他們開始往明星身上潑髒水。他們不懷好意地說,明星養了三四個老婆,外麵還有一大群女人。明星對女孩子就像黑熊掰苞米,掰一個丟一個。每到一地演出,便要找一個女孩陪他睡覺,甚至說他如何變態,如何發狂……說實話,等等這些,隻會增加我對他們的蔑視。他們同我一樣生活在平凡庸碌中,便是搭十丈高的梯子也不一定望得見明星的腳尖,又怎能窺到明星的私生活呢?真是不攻自破。說不定他們所說的,正是他們對自己的譫語。他們是妄想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