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庸諱言,我們村裏的小貴,是一個十分好色的人。他曾經是個有名的磚匠。他的好色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據說他五六歲時就知道以獲得年輕漂亮女人的青睞為榮。為此,他經常貌似深刻地想著法子和她們接近,以期引起她們的關注,引誘她們把表揚的手放在他的頭上。他在小學階段學習突飛猛進,成績日新月異,完全得益於幾位年輕女教師的風姿綽約。到了中學,他的成績就不行了。越來越趕不上趟。中學裏的老師全是男的。燒飯的,打鍾的,掃地的,也是男的。一律伸著公鴨子似的長頸。他就覺得這書讀得沒勁。就退學了。他跟我二叔做磚匠。我二叔的手藝很臭,但作為一個包頭,卻是呱呱叫的。小貴跟著我二叔,不知怎麼回事就成了第一流的磚匠。這真是怪事。據說他以前在我二叔承包的建築工地上幹活的時候,收了工沒事幹,就和我五叔在城裏的大街上遊遊蕩蕩,看哪個姑娘長得漂亮。偏偏城裏的姑娘都長得漂亮,皮膚又白又嫩,像筍又像藕,像放好了的石灰漿(沒做過磚匠的人不知道他們對石灰漿的熱愛,他們把它叫做石灰娘娘),使人手癢,恨不得拿什麼去挖一把。小貴和我五叔就找茬子和姑娘們搭訕。但眾所周知,城裏姑娘在鄉下小夥子麵前向來是比較傲氣的,於是她們鼻子一哼,眼珠子一翻,手一甩,就屁股一扭一扭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小貴和我五叔像兩隻小公狗似的汪汪兩聲,快活地笑起來。他們覺得城裏姑娘就像容易受驚的兔子。她們不知道,兩個小流氓的目的已經達到。其實他們想看的就是城裏姑娘的一哼一翻一甩一扭。如果他們意猶未盡,可以在晚上拿一根竹篙,把這個陽台上姑娘的衣服和那個陽台上姑娘的衣服對調。當然主要是針對胸罩和短褲。最接近於象形文字的一類。他們驚訝地發現城裏姑娘們的胸罩裏都有海綿,而褲頭又窄又小。以後他們就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城裏姑娘們的高度。而另一處風景,在他們眼裏則越來越接近於無限透明。他們想像著城裏姑娘第二天一早發現胸罩無形中長大或縮小了,褲頭也莫名其妙地變了顏色,但怎麼也想不出答案時,他們再次像快活的小公狗那樣笑起來。
小貴在我二叔的建築隊裏是最不安分的。手和腳都不安分。這是做磚匠的人的大忌。別人做牆都是老老實實,一塊磚,一刀泥,一貼,一敲,一刮,磚就端端正正砌好了。可磚一到了小貴手裏,就很有功夫似的翻起跟鬥來。他的刀也很花,看起來不是往磚上貼泥,而是拿泥(主要由石灰漿和過了篩的沙子構成)去調戲它,就像搔一個姑娘家的胳肢窩一樣。磚頭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幫小工的姑娘們也抿著嘴笑。她們都願意看他砌牆。都願意幫他的小工。而他,也隻有有姑娘們在場或實在感到寂寞的時候才讓手裏的磚頭翻跟鬥。做牆其實是很寂寞的。每逢這時,我二叔便喝斥起來。但他也隻能喝斥幫小工的姑娘。他有點偏愛小貴。有時小貴就帶了幫小工的姑娘們中的一個,到工地旁邊的錄像廳裏看錄像。每次回來都很晚,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幹了什麼。但後來,大家還是知道了。有一回,深更半夜,我二叔被人叫醒了。有一個很響的電話,叫他到派出所去領人。我二叔懵了。氣急敗壞,趕到派出所一看,原來是小貴和一個叫翠花的姑娘看完錄像後,在狀元橋底下親親顛顛,叫治安隊員給逮住了。我二叔花了兩百塊錢,把他們領了出來。我二叔敞了胸,一句話也不說。小貴訕訕的。翠花姑娘捂住臉在前頭猛跑。
忽然,我二叔停住腳,說:你得娶了她。
小貴就結了婚。大媒自然是我二叔。小貴結婚那天,我二叔擺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樣子,喝得紅光滿麵。結了婚,翠花就在鄉下伺弄雞豬田地了。翠花的美麗一望無垠,小貴過了一段神不守舍十分嫵媚的日子。但不久,小貴就不太願意回家了。他說,回家多了,手裏的磚刀就沒有才氣了。他又和別的姑娘去看錄像。又被抓住了。又要我二叔去領人。我二叔還不能不去。因為在他的建築隊裏還找不出第二個技術這樣好的磚匠。小貴砌起牆來幹淨利索,又快又好。像藝術品一樣。小貴總是一個人砌一麵牆。而且是強烈這樣要求著。小貴十分迷戀砌牆。他從不馬虎。往往是,兩個人砌還沒碰頭,他一個人已砌到頭了。所以我二叔對他簡直是又愛又恨。但我二叔再也不能說:你得娶了她。我二叔生氣了。他說,我一個包頭,都沒你這樣瀟灑,你倒好,天天換口味,我要扣你的工資。我二叔是個老實人(在某些方麵)。他幾乎有些嫉妒了。假如那在前頭掩麵一溜煙跑去的姑娘是因為他才被抓住的,那他心裏或許還好受些。可這幹的是什麼事,盡給人揩屁股!他把小貴狠狠罵了一頓。他不知道女人都是聽哄的。他那兩個臭錢在純樸的鄉下姑娘麵前頂個屁用。他沒小貴哄女人的本事。
小貴哄女人總是於細微處見精神。女人臉上的一粒雀斑,一顆蟲牙,一朵花,一雙襪子,都被他說得天花亂墜。他說你的雀斑就好像是一隻蜜蜂歇在一朵花上麵。他說你的蟲牙一定是被你嬌慣壞了。他說你頭上戴的那朵花就好像是你家的小母花狗在上麵踮腳翹尾朝我汪汪地叫。他說你的襪子真長真漂亮它究竟有多長啊難道比萬裏長城還長嗎比長江還長嗎說著就掀開了女人的裙子。
他的手像砌牆一樣,讓姑娘們發生了變化。姑娘們熱氣騰騰。
俗話說走多了夜路總會碰到鬼,小貴遭到了報應。他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沒死,斷了一條腿。
那天,小貴在腳手架上接另一個磚匠從下麵往上拋的磚。做過磚匠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的一種特殊的遊戲和休息方式。不用小工往上挑,也很有美感。故得到了我二叔的首肯。後來拋的速度加快了,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塊塊磚都長了翅膀,直接從地上跳了上去。像雜技。像飛魚。像鳥投林。看得小工們眼都呆了。小貴的手當然還有別人的手像幕後英雄那樣忙個不停。但後來,一塊磚脫離了跑道,竄到了另一塊磚的前麵,準備粉身碎骨。按道理,一塊磚粉身碎骨也就粉身碎骨了,用不著可惜,但小貴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搶出身想把那塊磚救起來。可那塊磚孤注一擲根本沒有回頭的意思,結果小貴就和磚同時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