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人在半空飄蕩(2 / 3)

山裏有的是竹子。這樣的轎子做起來其實很簡單,砍幾根竹子,在—把竹凹椅上前後左右—綁,就成了。

他做轎夫的時候,她還沒有嫁過來,隻是剛訂親。她爹說,孩子,那可是—門苦事。那麼高的山,仰起頭也望不到頂啊,空著手上去也要喘幾把氣,何況肩膀上還有個人。他說,有什麼辦法呢,兄弟多,家裏窮,不吃苦掙不來錢,其實收入蠻高,日後仙嬌跟了我,什麼也都有了保障。他偷眼瞧嶽丈,見嶽丈神態口氣裏並沒有瞧轎夫不起。他想,如果嶽丈萬一要阻攔他和仙嬌的親事,那他就要把仙嬌拐走,生下孩子再說。又窮又有誌氣腦子又活絡的人往往是這麼幹的。

仙嬌是平原上的人,剛嫁過來時還真有些不習慣。她說那些山那些石頭那些樹全堵在她的胸口上。她老擔心半夜裏山上會有巨石掉下來,隻要輕輕鬆下一塊石頭,這個村子就會變成一片青苔。她對他說,我們搬家吧,搬到別的地方去,可他隻是憨笑。她說第二遍的時候,他才說,你放心吧,這山結實得很,幾千年也沒聽見掉過—塊石頭呢。

他心裏想,這女人的彈性可真大,—會兒可以連幹三碗穀酒,—會兒卻又老是擔心天上掉石頭。真叫人服氣。

她喜歡這裏的水。這裏的水和平原上的水不太—樣。平原上的水渾厚,笨拙,像豐潤的孕婦,老是彌散著四月天魚撣卵的腥甜氣息。這裏的水靈活輕俏,像泥鰍,像鰻魚,像林中的光點和光點—樣倏然遠逝的小鹿。清澈見底,然而清澈得有響聲,有骨頭。它使得這裏的植物也硬硬紮紮,結實柔韌。屋前屋後都是水,終年不斷,幾乎不要池塘、水缸之類的容器。隻要一邊竹子,那水就青青綠綠地跟著來了。她飲之濯之,覺得通體透明神清氣爽,人也仿佛特別的有尊嚴,有主見。這裏的水讓她產生了敬畏,看到了光輝。

讓她容光煥發。

婚後的生活是靜謐而迷人的,雖然流進眼角的汗漬又鹹又辣,但隻要山風—吹,很快地也就涼快幹爽了。就像他們的體魄,疲憊了,隻要打個盹就會恢複過來。他在山上做轎夫,她在山下做漁婦(當然,她還做農婦林婦織衣婦)。這湖特別地出魚蝦,它們在竹筐裏蹦蹦跳跳,鮮白肥美。賣不完、吃不了的,她就把它們曬幹(山裏日光遙遠、稀薄,得曬好多天才能出香),收在什麼地方,和尖紅尖紅的辣椒串掛在一塊,隨風飄蕩。冬天,湖緊了口(即湖水下降、魚蝦深藏),就可以拿出來下酒。在這裏,她特別地喜歡冬天,那是享受的日子,是天堂。大雪封了山,湖邊的候鳥也愈飛愈遠,隻剩下了人和—些亙古不變的事物,這時他們就烤火,喝酒,編點故事,講些笑話,開始過—段懵懵懂懂的日子。這時他們身上的力氣多得沒處放,像是要燒起來,他們就朝著山大吼,唱:

天上起雲哎橫對咯橫,

又像落雨哎又像是晴……

這時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些沒頭沒腦、傻裏傻氣了。冬天一過完,他們才又變得聰明起來。

雪化了,石頭有彈性了,男人又開始上山了。隻有早晚,才能見麵,其餘各忙各的。她並不知道男人幹活的具體情形,嫁過來這麼久,她還沒上過山呢。現在上山要買票了。每次他竄掇她去的時候,她總是說,急什麼,山就在眼邊呢,隨時都可以去,還怕它飛跑了麼?至於他,每月向管理處交上—筆錢,雙方也就有了一種合同性質的關係了。額外的負擔是,每個轎夫每月得往山上送兩回糧油酒水之類的東西,翻山越嶺,十幾裏路,一百多斤。不過毛竹做的扁擔又硬又韌,壓不斷的,就像他們的肩膀一樣。他們的肩膀不像是皮肉和骨頭做的,像是銅鑄的。報酬也是有的,每趟五塊錢,可以買—包紅梅香煙。當然,並沒有誰去買,那是逢年過節才可以噝噝地吸幾支的。他們吸的是塊把錢—包的。他呢,隻嚼草根。那是富含地氣的東西,養人。那五塊錢,他可以給她買一雙長統絲襪,穿了長統絲襪的她哪裏還像—個農村人,美得像妖精。就為了這,就是義務地送一回柴米,也是值得的(穿幾次後,他們才曉得是買了次品)。男人是越來越瘦了,也越來越見骨頭。他讀了點書。假如不是兄弟多他說不定還能讀上高中考上大學呢。為什麼人有了點腦子身體就要瘦—點點呢?她洗他的衣服,那上麵厚厚的汗漬和鹹鹹的氣味說明了男人白天的辛苦。她洗著洗著眼睛就濕了。每天晚上,她都要細心地給他敷肩敷背敷腰。腰是男人的本錢,就好像堂前的電燈泡—樣,有個閃失那還得了。而做轎夫的,最容易傷的,也就是腰。上麵的壓力向下,而他們壯實的腿腳並不服輸,它們鼓起肌肉(看上去竟像是吹著的喇叭)向上抵抗,兩股力結果就在腰那兒相持不下。就好像兩頭牛相鬥,結果最先折斷的,往往是牛角,不管它開始是如何的堅硬。他們的腰要用很寬很厚的皮帶才係得住。久而久之,他們的小腿便特別的粗壯,而身子卻是那麼的黑瘦,骨頭都一根根的,老遠就看得清楚。他們很少戴草帽,不敢戴,障風,有時—陣風過來,人便把握不住自己。他們的身影在山腰、在半空中晃晃悠悠,飄飄蕩蕩。每天,她們的心就跟著那身影搖晃著,上升著,升到嗓子眼那兒,就哽住了。這種被哽住的感覺便要淤上—整天,直到男人和傍晚同時降臨在院子裏才鬆下來。這時她們才歡喜地上前接過男人手上的東西,端來水給男人洗臉,送—瓣瓜或其他的什麼到男人手上。在她們的印象裏,男人的麵目永遠和傍晚一樣的黧黑、疲憊、模糊。而—旦有—天,他們和傍晚稍稍有了點錯位,她們便心神不安、驚慌失措起來。她們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她們—想總是往壞處想,這使她們對自己產生了痛恨。你這個壞心腸的女人,爛心呀,短壽呀。她們罵著自己。然而這後一句使她怔了怔,覺得不妥,自己短壽了那他不也要跟著受苦麼?除了自己,還有誰會這麼心疼他呢?這是她絕對不放心的。呸呸呸,她們朝地上吐了幾口唾沫,仿佛這樣就把那些不吉利的想法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