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母親的雞群(2 / 2)

家裏來客,母親便會炒上青翠金黃濃香襲人的韭菜煎蛋,有貴客遠方至,母親便會招呼父親去宰雞,做香菇清燉土雞。土雞清甜香醇,異常鮮美。

年底,院前屋後幾十隻土雞咯咯啄食,母親心頭憧憬著,等到臘月底定能圖個好價錢。母親用一個小篾籠裝上五六隻雞,為防止路上雞會挨凍,雞籠便用布幔圍起,擔子另一頭係著半蛇皮袋蔬菜或瓜薯,一起挑往河龍街集市上去賣。

故鄉冬天十分寒冷,父母親一般不準我們跟隨。馬路兩邊的草木灰撲撲地蒙著淒霜,寒氣襲人,土路凍枯,隆起叢叢泥菇丁,腳踩上去咯嘣咯嘣,直往前打滑。河龍街塅口開闊,朔風勁厲,無遮無擋,若逢陰雨天裏更加寒凍。母親和其他鄉親們一溜頓在街邊,賣著各自的雞鴨和農產品。

母親頭上圍著墨綠相間的碎花圍帕,她將頭裹得嚴實,僅露出一半凍得紅紫的眼臉,她神情憂鬱地盯著街麵,望眼欲穿。她舍不得花錢去吃點心,總是隨便吃點家裏帶來的紅薯和糕果。呼嘯的寒風拂動她的衣角,淩亂她後背的頭發,她瑟縮著清瘦的身軀,一會望望雞籠,一會又熱切地注視著趨近的行人。

運氣好時,散圩前便能將雞賣完,有時一天僅賣出兩三隻,有時逢天氣極端惡劣,一天沒賣出一隻,散圩後,街頭人稀,母親隻得怏怏拾起凍縮在籠裏原封不動的雞,黯然返家。

故鄉幾乎每年都會蔓來一兩場雞瘟。隻要近鄰發生了雞瘟,全組的雞便難逃魔爪。圩日上,一籠籠一排排洋雞土雞混雜著,沒賣出的雞極易被傳染雞瘟。

終於,意料中可怕的雞瘟仍不期而至。此時家中尚有一半的雞未賣出,便接二連三的開始糜倒。晨起,打開雞塒,窩裏已挺著數隻硬梆梆的大雞小雞,母親滿臉淒傷。轉眼,發覺平日生龍活虎激昂雄健的紅冠種雞亦奄奄糜糜,耷著頭,清涕涎水淌成線滴,淒涼地睜眯著血紅的雙眼,它使力地睜翻著沉垂欲闔的眼皮,細小混濁的眼眶裏噙滿了悲涼……母親望在眼裏,痛在心尖。

母親心急火燎去往赤腳醫生處抓回些紅黴素,土黴素等藥丸,卻了無生效,隻得眼睜睜地望著雞們東倒西歪,瘟倒在棚前舍後。母親十分哀戚:咋就沒有一種藥物,對抗這萬惡的雞瘟呃!

一夥雞,平素母親總是一隻都舍不得殺來自己吃(除非有貴客),此刻卻一天糜倒三幾隻,吃都吃不贏……趁雞一息尚存,心懷僥幸的母親終於心一橫,黯然揮手,讓父親趕緊用刀宰殺。因斷氣後的雞血全滲入肉裏,更加腥臊難吃,若丟棄又十分心疼和不舍。

最後家裏僅剩落兩隻抵抗力較強的大雞。寒夜裏,我擎著鬆火,母親提著雞籠,一邊叮囑我莫說話,她輕悄悄地將雞藏到二樓閑置的屋隅,有時藏到後山地窯裏,有時甚至藏到穀倉裏……然而,雞瘟就像無孔不入的魔鬼,無論匿藏何處都實難幸免。母親傷徹肺腑,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養雞了,她黯然地說:“望到手的雞一隻隻瘟掉,傷人嘞……”

冬去春來,萬物複蘇。令人意外的是,母親趕圩時又買回一群雛雞,家中獨存的一隻母雞領著它們咯咯覓食,生趣活潑。母親說,一個人家總得養幾隻雞,雄雞啼鳴,屋裏頭才更生發,更有靈氣,你們回家過年也能吃上鮮甜醇香的土雞,滋補身子骨……

盡管雞瘟可能年年造訪,但母親依然年年養雞。

腦海中常浮現父母站在街頭朔風中賣雞的情景,父親在寒風裏咂吧著煙卷,母親瑟縮著清瘦單薄的身子,立在雞籠邊巴望著。刺骨的寒風撒開了性子席卷而來,肆意淩蕩著她額前的墨綠帕絲,帕絲飛舞,耀痛了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