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父親的牛(2 / 2)

距我村五裏遠是黃家山,這是閩省的轄區。那年稻收後黃家山一些村民響應河龍鄉政府的號召,破天荒地在門前空闊的田野種起了彎豆、花菜等經濟作物。而我村的冬牛卻依然散放不羈,晨放暮尋,有時隔三差五方尋上一回,純屬放任自流。我隊組的稻田七成位於福建轄區,耕牛往往會奔到黃家山去吃草。那些種經濟作物的黃家山村民隻得時不時將菜田盯牢看緊。

那日,趕圩歸來的表姑急急對父親說:“不好啦!你的牛吃了黃家山黃某的花菜,被他扣押著,快去看看吧。”

原來,黃牛趁黃某吃飯的空隙,領著小牛從山腳直奔花菜田,啃掉了黃某兩壟多剛轉青的花菜苗。黃某與父親是老朋友,逢年過節或酒宴時互有往來。父親來到黃某家,黃某的老婆咧咧叨叨,一個勁地嚷嚷:“你家的牛啃食殘踏了我二百多棵花菜!你說怎麼辦,你說該怎麼辦……”

老實的父親自知理虧,無以為辯,訕訕地隨黃某來到田頭查看。翌日清晨,又幫他將半殘的菜苗梳理,捋順。臘冬的早晨霜凍刺骨,父親忍不住噝噝嗬嗬,手指被凍得紅腫、僵麻、痛徹骨髓。黃婆不盡人情,最後,一口咬定要按每棵菜苗成年後的收購價來計算,索陪二百六十元。

二百六十元!在貧窮落後的山村,每元錢都來之不易。父親用幾近央求的口吻說:“看在親朋好友的份上,就補給你一百五吧。”父親暗想:現在還是菜苗,誰知長大後能否賣到這個價格。“你家又沒有菜苗了,不然我再幫你補種上。”父親說得很在理。如有人騎車不慎將路邊一頭小豬撞死,難道也應該按成年豬的價格進行索賠嗎。顯然,黃婆這是得理不饒人。

她板著一副死魚臉:“沒什麼好說的!”口氣咄咄逼人,六親不認。“你要是不賠錢,我就把兩頭牛牽到河龍鄉政府去處理……”

交涉無果,父親於是請來黃家山村的親戚來說情,結果親戚亦是碰了一鼻子灰。黃婆態度堅決,死不鬆口。當時父親身上隻帶了百多元,後來隻好向親戚借錢賠償給她,費盡了許多口舌,才終於將兩頭牛贖牽了回來。

心情沉鬱的父親心疼血汗錢被他人敲杠,回家後用竹笤將黃牛痛抽一頓,以泄心頭怒火。“看你還敢去害人……”父親氣恨交加,怒斥著,黃牛驚悚地望著父親憤怒的臉,惶恐莫名,竹笤抽閃間,黃牛喉頭發出陣陣沉悶無辜的低哞……

父母挑著一擔沉重的穀子,步行到十多裏遠的河龍加工廠,將糶得的錢還給黃家山的親戚。圩日上,鄉親們知曉了此事,紛紛遣責黃某的不是,黃某的這種不恥行徑遭到四方鄉鄰的唾棄。

光陰荏苒,轉眼黃牛在我家已七個年頭,經年的勞作,黃牛已變得瘦削蒼老矣。但自頭胎下崽後,黃牛幾乎是每年產一胎,父親誇讚是“連生牛媽”。養牛不用花飼料本錢,隻消花上些人工,牛犢長成後便可賣上幾百上千元,給我家帶來可喜的經濟效益。

陽春三月,油菜飄香,春意盈懷。村子裏來了一群不速之客,他們是縣鄉防疫人員。全村七成以上的牛經過檢測,疑患有口蹄疫。他們將村裏大小牛群浩浩蕩蕩地趕往山外背眼處統一槍殺、清埋。

史無前例,這是牛族的劫難!祖輩以來,聞所未聞。村中老人不忍目睹牛群走向末路的慘景,紛紛掉轉頭,顫巍巍的暗泣:“這世道是咋的呃!真是造孽呃!……”

父親的四頭牛消失了,換成了手中的兩千元。與父親風雨同擔,相濡以沫的老黃牛就這樣茫然地被擄走了……剩下父親淒淒的身影,他不忍細看夾在牛群中的老牛,透骨的寒,遍襲全身,哀戚的雙眼溢出兩行渾濁的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