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八十李澤厚:寂寞的先知
時代和它的李澤厚
《南方人物周刊》編輯部
據說,魯迅曾經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描摹包括自己這代人在內的四代知識分子,可惜最後沒有實現。而李澤厚曾經想寫一部思想史論,記錄中國近現代六代知識分子,研究每一代人的時代使命、道德責任、現實功能和其間的傳承、衝突等。在他的構想中,康有為(第一代)、魯迅(第二代)、毛澤東(第三代),可能是最為重要的三位。我們不得而知,他把自己歸為第幾代,對自己這代人的時代使命、道德責任、現實功能,又如何認識和踐行,因為這部思想史論最後並沒有按預想的麵目問世。
今天,李澤厚“過時”、“落伍”了沒有?他一度“盛極”,如今“而衰”了?這位曾獨領風騷的“青年導師”,是否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默然退場了?如果是這樣,他過的是什麼“時”、落的是什麼“伍”?如果並不是,他又仍在言說著什麼、傳遞著什麼?
先來看看他的“盛”:上世紀50年代,在“美學論爭”中,李澤厚尚未“而立”,已成一家之言;70、80年代,蟄伏了20年的他一氣拿出《批判哲學的批判》(1979)、《中國思想史論》(近代1979、古代1985、現代1987)、《美的曆程》(1981)、《華夏美學》(1988)、《美學四講》(1989),一時洛陽紙貴,成了一代青年的偶像。有人這樣概括:在80年代,鄧麗君是愛情的啟蒙老師,李澤厚是思想的啟蒙老師。雖然他也同時受到老年學者、青年學者的兩麵夾擊,一責之以自由,一責之以保守。
彼時的“文化熱”名副其實。“從北京到上海,從官方到民間,從研究生、大學生到老學者、老教授,統統出場。各種講習班、研討會此起彼落。九十餘高齡已被人完全遺忘了的梁漱溟先生重登學術講壇,再次宣講他的中西文化及其哲學,仍然強調儒家孔孟將是整個世界文明的走向”。更熱的其實是改革時局之心——然而,“熱情有餘,理性不足”,欲速不達。
斷點出現在了20年前。1992年,李澤厚離開中國,遊走美國。偶然的政治局勢,聯手必然的經濟潮流,結果到90年代,“大陸學術時尚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王國維、陳寅恪、吳宓被抬上天,陳獨秀、胡適、魯迅則‘退居二線’”。李澤厚曾總結說,最近二三十年中國社會有過四熱:美學熱、文化熱、國學熱、西學熱。如果我們作一粗疏劃分,前兩熱可以歸屬思想,關心現實;後兩者大致偏重學問,旁觀時局。而他以那種哲學性視角、提綱式寫作,自然是將“被淡出”的思想家。更為重要的則是,無論思想、學術,大眾根本已是冷眼相看,現在,經濟收入、物質生活才是主流了。文化英雄,於此絕跡。
身在異域,異常寂寞。不說別的,每天的飲食也讓人生出思鄉之情。到比較大的超級市場買菜時,李澤厚總喜歡去看看有沒有“中國白菜”。在威斯康星、密歇根、斯瓦斯摩、圖賓根、科羅拉多等學校轉了一圈,他最後定居於科州小鎮博爾德。美國“沒什麼人知道我”。所以,當家鄉的一位年輕人突然打來電話請求他作序時,對鄉音“極感親切”的他竟沒能按慣例拒絕。
好在每年還是能回國一次,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見見朋友看看書,打聽打聽學界的八卦消息、自己著作的銷售情況,去舊書店看看有沒有被人拿出來“拋售”。幸好並沒有,於是欣欣然。
用他的話說,在他的思考中,“盡管不一定都直接說出,但實際占據核心地位的,大概是所謂‘轉換性創造’的問題。這也就是,有關中國如何能走出一條自己的現代化道路的問題……”就像當年有人批評他“跑到美國去找民主”,他心下想的卻是:今天我不又回來了麼?而且以後我還要回來的。北京的民主、中國的民主比美國的民主,畢竟對我更為重要。
他和劉再複合著的《告別革命》,主張“要改良不要革命”,提出中國現代化的“四順序”:經濟發展、個人自由、社會正義、政治民主。而其前提則是“社會穩定”和“生態環境”。
今天,李澤厚的許多思想,或者已成為“常識”而為大眾習焉不察;或者仍被視為“異見”而無法流行;或者引發“又是這一套”的不耐煩;或者直接被更多不關心的大眾忽略。這和他說得對不對無關,也許他隻是錯過了這個時代的人的興奮點,又或者,是時代辜負了他。他曾想請朋友刻一枚“上世紀中國人”的印章,“加印在書的封麵上,以驗明正身:這確是落後國家過時人物的作品,決非當代英豪們‘與國際接軌’的高玄妙著”。
但他實在是中國屈指可數的原創型思想家,既熟知西學,又與本土資源、精神有內在聯係。十數本著作數十個概念,幾乎可以自成係統,囊括人一生所要麵對的問題:如何認識,如何審美,如何安身立命。
他,不再被模仿;但,仍未被超越。
如今,八十之壽,再次回首人生,他還想對我們說些什麼?
寂寞思想者
衛毅
李澤厚習慣在下午三點後接待來訪的客人。有了足夠的休息,他會更有精力應答。他20多歲開始失眠,現在每天都要吃安眠藥,“一共吃過11種,知道每種藥的藥性。”
他喜歡別人提新問題,喜歡說沒說過的話。一些問題拋過去,他會說:“這個問題我已經說過。”從夏天到冬天再到夏天,我們有過好幾次長談。
冬天的一次談話,屋裏暖氣充足,但李澤厚穿得很厚,毛衣毛褲,再加羽絨馬甲。他已年老,怕冷。到2010年6月13日,他將年滿80。他在北京翠花胡同的居所隱於繁華的王府井街市之後。他每年都從美國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從他家的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景山、天安門、美術館。“你看,我坐在這兒,就能看到美術館裏有什麼展覽。”李澤厚坐在書房裏,拿著望遠鏡說。雪後北京萬物蕭瑟,但仍微微泛著午後的光澤。
50多平米的屋子頗具令人賞心悅目的整飭之美。李澤厚說,這都是太太的功勞。李太太說她很少進李的書房,也不看書房裏的書,“他寫什麼,我都知道了”。
書架上有個相框,貼著“超女”、蔣雯麗、章子怡諸位明星的照片。2005年回國,李澤厚還看了“超女”的比賽。他喜歡周筆暢,問:“她現在怎麼樣?”
書房裏的書已經不多,大多已送給嶽麓書院,一部分送給別人,少部分帶到美國,但有套《清史稿》很顯眼。李澤厚祖上姓王,“李”為賜姓,高祖父曾是江南水師提督,在《清史稿》有傳。李澤厚說,“相當於現在的艦隊司令之類,我不大重視。跟我兒子沒講過,弟弟、妹妹也都是這幾年才知道的。毛澤東時代這是不能講的。”
李澤厚給我看他父親李叔陶的一幅字,是讓他臨習毛筆字用的。這麼多年他保存著許多長輩之物。他深愛著自己的家庭,那是決定他一生經曆的起點。
小康陷入困頓,師範考到北大
父親寫這幅字時35歲,三年後他就去世了,這時李澤厚12歲。“祖父有很多錢很多地,到我父親就什麼都沒了。他是郵局高級職員,自己奮鬥,一個月有兩百多銀元。我保留著一個賬本,我們家花錢很大方,到月底沒剩什麼錢。我很小就吃過巧克力、烤鴨什麼的。父親一死,什麼都沒了。”
他由此看清諸多勢利眼。他喜歡魯迅,因為對後者一些相似經曆(魯迅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麵目)感同身受。“這樣對自己也有好處,對世界的看法比較理性,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母親靠做農村小學教師,勉強送李澤厚和弟弟上學。有人對她說,等你兒子長大了,你就可以享福了。她回答,隻問耕耘,不求收獲。
幾年之後,母親也去世了。讓李澤厚愧疚悔恨的是,當時他不在母親身邊,等他趕過去,母親已經入土了。“到現在都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事,過去好多年了還是那麼地痛。”他進入了最困苦的時刻,失學失業。他說,決定了他一生性格的就是那個時期。
由於貧困,李澤厚雖然考上湖南最好的高中(湖南省立一中,朱鎔基的母校),去的卻是湖南第一師範(毛澤東的母校),因為師範免交學費,且有補助。他還成了馬克思主義者,偷偷閱讀相關書籍,並冒死送過信。由於和聯絡人失去聯係,最後不了了之。“我接觸馬克思主義是自己選擇的。當時國民黨的書店各種各樣的書都有。”
師範學校規定,畢業後需當兩年小學老師才給文憑,許多同班同學就此當了一輩子老師。李澤厚卻考上了北大哲學係。當時他自然科學的成績更為突出,許多人為他沒有考理工科感到奇怪。這一選擇大抵是因為他在12歲時遭遇的精神危機:那次他因想到人終有一死惶惑不已,廢書曠課數日,“想著為什麼而活。”
因為買不起火車票,他一度想去賣血,但身體不行,最後去北大報到遲了一個月。在北大,李澤厚從來不買牙膏,用鹽刷牙,每個月三塊錢的補助攢下來資助正在上中學、父母雙亡的堂妹。他也買不起筆記本,隻能買活頁紙。見到別人吃個煎雞蛋,就羨慕得不得了。而且他還患上了肺結核。這讓他減少了活動時間,卻意外地增加了讀書及寫作的時間。
當時全國各大學哲學係都撤了,集中到北大。但那些哲學名師,像馮友蘭等都在當“運動員”。李澤厚隻好整天在圖書館看書自學。“我認為導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時間、書籍和不斷從方法上總結經驗教訓。”
北大哲學係老師任繼愈給了他一些照顧,成了他多年後唯一保持聯係的老師。任先生去世時,李澤厚為錯過之前一次探望機會深感遺感。當時他在美國接受我越洋電話采訪時說了句:“和國內聯係的一條線斷了。”
地震棚裏寫完康德述評
從北大畢業後,李澤厚進入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當時叫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證編號是:哲字01號。他隨即參與了美學大討論——“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論戰對手是已經聲名顯赫的朱光潛、蔡儀等人。
“我反對美在自然、與人無關的論點;也反對將美等同美感,隻與人的心理活動、社會意識相關的論點。我主張用馬克思‘自然的人化’觀點來解釋美的問題,認為人類的實踐才是美的根源,內在自然的人化是美感的根源。”這是李澤厚的觀點。
此次論爭使他名聲大振,開創了中國美學的一大派別:實踐美學,此時他才20多歲。在他之後,以如此年紀在學術界確立地位的事幾乎再未發生。50年代,他發表了兩篇長文。“當時是千字15塊錢,兩篇加起來剛好一千元。一篇發在《哲學研究》,一篇發在《曆史研究》。”
成名並沒有馬上給他帶來好處,既沒提薪提級,也沒分配住房,還是擠三人共住的集體宿舍。後來結了婚,“當了愛人20多年家屬”(住在愛人單位的宿舍,愛人是煤炭文工團舞蹈演員)。
但他的經濟狀況大為改善,有一個很短的時期,對錢有一種報複心理,收到稿費就花,以至於有個朋友說他“揮金如土”。
因為年紀和名氣“不成比例”,他去一些地方演講,剛一走上講台,下麵就響起一陣“好年輕啊”的竊語。有一次講完散場,人都快走空了,還有四個女生在那裏發呆。等他走過去,她們卻一下散了,就像突然醒來一樣。這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李澤厚嶄露頭角不久,來自福建南安的少年劉再複考入了廈門大學中文係。“當時李澤厚已經是年輕美學專家了,我在大學裏就讀他的書,沒想到後來亦師亦友,更沒想到曆史把我們都拋到了落基山下。”從美國去香港特區任客座教授的劉再複說。
“反右”來臨之時,李澤厚正在敦煌考察壁畫,躲過一劫。
他們這些人,最好的時光都在下放勞動(他經曆了兩次下放、兩次“四清”),就像當時《人民日報》一篇社論的標題:《哲學工作者到農村去滾一身泥巴》。1958年大躍進時,整天都是在幹體力活,有時還要搞“夜戰”。淩晨兩三點起來,走到地裏,鋪上一張油布,睡到天亮就起來幹活。這令李澤厚哭笑不得。他常常感歎,他最好的20年就這樣過去了。所以“文革”中,他經常上午開批鬥會、學習會,下午一個人到地壇公園去散步,想些願意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