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六慌張起來,他點了點頭,一貫巧言的他張了張嘴,卻數次咽下嘴裏的話,數百年籌謀,目的已成,但他的眼中卻是乏力,無生想到百年間二人嬉笑怒罵的日子,笑了笑說道:“我不怪你,真的。”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散漫輕飄,像風,又想起鱗生和羽生最後的聲音,“原來大家最後都會化作風…也好…”她閉上眼睛停止了呼吸,整個身體透明起來。
段十六有些愣愣的看著,聽著她最後那句話,看著她身上飄蕩起來的點點螢光,眼眶微紅。
“對不起…”他喃喃說道,知道無生再也聽不到了。
一個身影走到他身後,輕輕說道:“不惜得罪天界與魔君,卻還是棋差一著。”
段十六吸了口氣,收起表情回身對白澤笑道:“我們的契約已經完成了,在下的事情也無需妖王掛礙了。”
白澤笑了,他抬起頭來,看著另一個身影從天空中飄蕩而來,段十六也看到了,契約完成,他現在是真的凡人一介,想到無生最後的請求,他握緊手中玉石,抿嘴等著。
迦衍隻身一人飄蕩而來,他安靜的看著無生幾乎要消失的身影,又抬頭看了眼白澤,閉目念佛:“阿彌陀佛,此後,再無人可束縛你了。”
白澤微笑不言,迦衍便不再看他,低頭看著無生歎了口氣:“你有今日,歸根結底皆因我而起,罷了。”
說著,他伸開掌心,一顆淡金色的光珠從他手心慢慢浮現出來,他閉目念佛,佛音輕柔卻響徹天際,生命之樹無風自動,良久,一片青翠嫩綠的葉子飄揚而至,被那珠子吸引著,懸在空中輕輕顫動,無生所化的那些螢光,竟飄飄蕩蕩的彙聚到那片嫩葉之中,一點點消失了,無生的身體變得白茫一片,像冰雪雕琢而成,迦衍又念了一聲佛,那葉子便包裹著光珠,一點點滲了進去,淡金色逐漸消失不見,輕盈的綠光則慢慢浮現。他將那珠子放入無生胸口的位置,看著那一點光芒漸漸穩住不動,又慢慢隱沒在她蒼白的身體裏,這才慢慢起身,收掌合十,麵目悲憫。
段十六沒想到會有如此轉機,一時間愣在那裏,白澤卻突然說道:“用自己的心血救她,你倒也舍得。”迦衍不答,仍是站著靜默無言,白澤笑了笑又說道:“隻是你救她又有何用,她醒了一時想不起,難道永遠想不起嗎?”
迦衍這才抬頭,看著白澤慢慢說道:“你若不打算幫忙,又何須等在這裏?”
段十六目光一跳,果然,白澤在身後輕輕說道:“我在等人與我做一筆交易。”段十六目光閃爍,他轉身看向這個令天地忌憚的妖物,卻看到他的唇角微微揚起,金色的雙眼低垂,似最柔美的玉,他心中一動,說道:“段十六願與妖王做這筆生意,若需要在下的命,也請盡管拿去。”
白澤表情不變,眼底卻多了一絲笑意。
迦衍不願久留,他念了一句佛,段十六手中的那塊玉就升到了天空上,玉上兩道封印突然暴漲,彼此糾纏旋轉著遮擋了半片天空。見此情景,白澤緩緩升到半空中,右手一柄蒼青色的長劍,似有霧氣繚繞。他看著迦衍笑道:“你可要想清楚,先失心血再費功力,隻怕萬千年也不得現身了,你牽掛的人間可放得下?”
“阿彌陀佛,”迦衍閉目:“人間之清,自有山川水脈,人間之穢,也自有山川水脈,原就是貧僧多此一舉。”
說罷,他縱身一躍,那柄佛劍再現,卻是尖銳如指尖,金氣縈繞,如泣如訴。他握劍再無言語,以最簡單的姿態騰空而起,又縱身劈下,氣貫長虹之際,封印金光迸射,一聲哀鳴仿若龍吟,段十六被金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再放下袖子時,那迦衍已經靜靜的站在半空中,金色的封印如融化的冰,一點點消散了,他手中的劍也同那封印一樣,碎成無數金色的光點,他閉目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誰也沒看,消失在了原地。
白澤看著迦衍消失無蹤,這才出手。他衝進封印迸射的金光之中,輕喝一聲,將他手中長劍狠狠插到封印之上,一時間整個天空都在晃動,他鬆開手,任那劍上的青霧咆哮著盤繞而上,巨大的風瞬間席卷了天地,他往後一躍,長衫淩冽如風暴中的帆,眼中金光愈烈,低吼之時,身後狂風化作狂獸向封印咆哮而過,狂躁的封印瞬時如風中落葉,被那咆哮裹著往天邊席卷而去,逐漸消散。
白澤站在半空,手指微動,那長劍便落在他背後隱去了身形。他慢慢落到段十六跟前,連頭發也不曾亂掉一根,若非他張開手掌,露出那枚再無封印束縛的玉石,仿佛剛才席卷天地的力量是幻象一般。
段十六看著那塊玉石卻不知如何是好,沒有封印了,可是鱗生也好,羽生也罷,再醒來不過是一片空白。
“你不是還有些遺物嗎。”白澤仿若看穿他,淡淡的說道,段十六吸了口氣,從懷裏拿出素色香囊,倒出一片漆黑的鱗片,白澤目光一動,無生袖中一片潔白蓮瓣也飄了出來,他一手持玉,一手抓住蓮瓣與鱗片,手微動,所有一切瞬間就化作粉末,十六心中一痛,抿緊嘴不敢動彈,白澤盯著十六的表情,眼裏顯出戲謔的神色,不慌不忙團手一握,所有粉末便被聚了起來,在空中旋轉不休,良久,一顆黑色的珠子便顯現出來,點點白光閃耀其間,如同繁星閃耀在夜空。
“變成一個就不用選了。”他笑著,將珠子輕輕放在段十六手上,說道:“你的心願我達成了,至於報酬,等我想到了自會來取。”
段十六皺眉,看著他廣袖長身施施然離開的背影,良久,他蹲下來將無生抱起來,抱到生命之樹底下,將她輕輕放好,又將那顆珠子輕輕按進無生手邊濕潤的草地裏,看了許久,這才起身離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這裏,走了許久,他終於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想著等這裏再有人聲,不知是多久以後。
空茫的世界盡頭又恢複了平靜,生命之樹在風中輕輕搖擺,葉子上的光暈飄蕩著四散而去,偶有一個落到無根湖裏,湖麵泛起一點波瀾又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