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羅布泊之行(1 / 3)

羅布泊之行

敘事

作者:李明坤

1949年的盛夏,青海、寧夏兩省集結了國共雙方十數萬軍隊。就在一場惡戰即將打響之際,胡宗南部某軍軍長鄧守禎突然失蹤,馬步芳、馬鴻逵所部聞訊或潰散或投誠,使得一場大戰變得戰端未起而勝負已定。解放軍長驅直入,數月之內席卷青海、寧夏、新疆三省。事後查明:鄧守禎是在一個夜晚駕駛停在西寧機場的雙座軍用飛機,消失在西部蒼茫的夜空,隨行的還有一個神秘的女人。鄧守禎三十年代初在德國軍校留學期間,學會了飛機駕駛技術,此人駕機逃遁應是早有預謀。鄧守禎有個遠房叔叔在中共高層任職,這曾讓軍統高層一直認為他有投共嫌疑。後來, 卻又一直未在一長串的投共高級將領名單中找到鄧守禎的名字。印度、巴基斯坦等國也沒有此人的行蹤。

幾年之後,台灣諜報部門高層指示大陸潛伏諜報人員,一定要查出此人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202重磁力隊隊長陳守哲從北京返回烏魯木齊大本營,已經是1959年3月下旬。街道上的陽光明亮起來,吹拂的風濕潤而柔和,盡管房屋的陰影下還有殘雪堆積。去年12月,陳守哲剛從塔克拉瑪幹沙漠裏出來,即接到要他去北京參加一個會議的通知。他是北京人,在北京開完會後又在父母家裏住了些日子,回來便是第二年春天了。

陳守哲回到大隊部,得知202重磁力隊已經於3月15日出發去了天山以南,目前正在孔雀河邊的小鎮庫爾勒駐紮,等他趕到後即開赴野外勘探區域。大隊長和總地質師告訴他,202重磁力隊上半年的任務是在羅布泊地區做四條重磁力測線,初步了解那片區域地下的地質結構。

陳守哲想起自己西來途中,在一個小客棧的夜晚做了一個破碎的夢,夢中他看見水波浩渺的羅布泊形象,這時窗外搖曳的駝鈴聲驚醒了他。一支駱駝商隊開始離開小客棧時,不經意地打碎了一個人的夢。陳守哲臉上露出微笑。總地質師注意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可不能小看這四條測線,大隊領導都認為這是項很艱巨的任務,因為羅布泊這片地區差不多有20年沒有環境情況的資料記載了。可能比你們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難度還要大呢!”

幾年前,總地質師在吐魯番—哈密盆地跑野外,有一次他曾試圖遠眺羅布泊湖水,為此多走了半天的路程,卻隻看見天際一條銀亮的微微顫動的波浪線,還為此付出了代價。總地質師當年涉足的地方,是大片白花花的鹽堿地,像羅布泊荒原剛剛下了一場大雪。他們往回走的途中斷了水,回營地最後一段路程不足三公裏,他們爬了一個下午。

陳守哲知道總地質師誤會了,卻覺得也沒必要解釋什麼。總地質師說,這四條測線布在羅布泊湖的東岸,但我們使用的地圖還是民國時期的,羅布泊湖是個變化的湖泊,我們不知道它如今湖岸確切的位置,到了工區你們要靈活掌握。

大隊長開始說話。他是軍人出身,業務上的事他交由總地質師負責,一般不插言。他交待一些別的事:“據我們了解,新中國成立前夕馬步芳、馬鴻逵被打散的部隊有一股向西流竄,但一直以來不曾有他們活動的報告,也一直無法查明他們隱藏的地點。他們會不會在羅布泊地區?大隊考慮給你們配幾支槍。”

陳守哲想了一下,說:“如果真碰上這夥武裝殘匪,我們這幾支槍真的管用嗎?”他不等大隊長回答,繼續按自己思路說下去,“我認為我們會很安全。那些殘匪早讓解放軍打成了驚弓之鳥,所以這十年裏找不到他們,如果真碰上了,遠遠看見我們紅旗飄飄的,他們以為解放軍剿匪部隊來了呢,會躲起來的。”

大隊長同意陳守哲的分析,說:“不過,還是多點警惕性好,注意安全。一旦發現什麼情況,及時用電台和我們聯係。”

當天下午,陳守哲搭乘一輛嘎斯63汽車離開烏魯木齊。這輛嘎斯63汽車是送物資去庫車石油勘探基地的,車身很重。司機說今晚住在托克遜,明天清早五點翻越幹溝。司機說:“天氣眼看暖和了,白天翻幹溝車子容易開鍋。”

托克遜小鎮位於天山腳下,是有名的火洲之城,春天卻來得早。當晚他們住在托克遜縣委招待所。陳守哲和司機住在一個房間裏。司機不太愛說話,一路上隻是認真開車,微微皺著眉頭像是想著心事,陳守哲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兩個人街頭吃了晚飯,回招待所準備歇息。陳守哲看見招待所院子裏榆樹枝頭冒出綠芽,白楊樹的葉子展開很大了。忽然聽見一聲槍響,是從招待所一個房間裏傳出的。其他房間的人紛紛跑出來,圍在那間房的門外。這時門開了,一個穿著褪色黃軍服的年輕人走出來,不高興地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原來這房間住了兩個公安,到南疆執行什麼任務,擦槍時候不小心走了火。圍觀的人慢慢散去。司機卻對穿軍服的年輕人說:“年輕人,槍走火可不是小事,子彈傷了人怎麼得了?還發那麼大的火……”

年輕人虎著臉對司機瞪眼睛:“你幹什麼的?”

司機笑了:“我幹什麼的你甭管,我拿槍在這片地兒上剿匪的時候,你怕還沒穿上這身衣服吧。”

年輕人知道撞著有來曆的人,翻了下眼睛進了房間。

陳守哲這才知道司機是位轉業軍人。司機說,幾年前他所在的部隊在這一帶剿匪,他們騎著馬,把烏斯滿的殘匪一部追過天山,沿羅布泊西岸追到若羌、且末,最後在昆侖山裏把這幫匪徒消滅了。

司機講起一樁故事,說他和三個偵察兵沿庫魯克塔格山偵察,在山南麓有個叫五個泉的地方碰到一個叫沙比罕的老人。老人放了一群羊,據說那片荒原上有五個出甘甜水的泉,周圍長了很多駱駝草。他們四人因為天色已晚, 暫住在老人的羊房裏。夜半的時候,老人突然叫醒他們。

老人說,不好啦,那幫匪徒來了,你們快藏起來。四人掏出槍,都頂上子彈。沙比罕老人擺著手說,他們人很多,都有槍,都還騎著馬呢。司機說他們很疑惑,羊房外安靜極了,沒有聽見馬蹄聲。老人說,你們要相信我的話,我是耳朵貼在地上聽出來的,他們離羊房不遠了,抽不完一根莫合煙的功夫就到了,現在躲藏還來得及。可是,羊房就這麼大,往哪兒藏呢?老人從黑暗角落裏拿出四張羊皮,讓他們披在身上,躲到羊圈裏的羊群中間。他們按照老人話做了,剛在羊群裏藏好,果然聽見一片馬蹄聲近來,匪徒們舉著火把,在羊圈外下了馬,喝問老人見到解放軍沒有,又舉著火把朝羊圈照了照,說了一陣子話,才騎上馬走了。

司機說:“那幫匪徒有十幾個呢,身上背著槍,腰間挎著長刀,幸虧沙比罕老人掩護我們逃過一難……聽說你們這次去羅布泊,你們一定會經過那個叫五個泉的地方。碰上沙比罕老人,千萬千萬要代我問個好。”

第二天五點鍾起床,陳守哲迷迷糊糊上了車,直到汽車爬到山頂,看見血紅的太陽露出山巔,才清醒了。下山後,他們在庫米什小鎮停下吃早飯。這時候有十幾輛軍車帶著塵土從他們麵前開過去。

車又上路了。司機說,這段時間他往返跑了好幾趟,不時碰上軍車排著隊列經過這裏。

“莫非又要在這裏剿匪?”他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是,烏斯滿那幫家夥當年早讓我們剿光了呀。”

陳守哲到了202重磁力隊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留司機在隊上吃了飯。

吃飯時他感覺飯做得味道不錯,拉條子、蔥爆羊肉,還有雞蛋湯。他從雞蛋湯裏喝出了一點芝麻香油的味道。司機開著嘎斯63走後,隊指導員老徐跟他談工作。

老徐原來在一個航測隊工作,這支隊伍去年穿過昆侖山去了西藏,老徐留了下來。陳守哲出沙漠時匆匆和老徐見了一麵,知道老徐去朝鮮打過仗,在部隊就是指導員,人很機警,工作有經驗。老徐說,隊上沒什麼變化,駝夫阿不都拉這一冬天把二十多頭駱駝喂養得肥壯,跑一趟羅布泊不會有問題。三天前他去縣政府找領導同誌,讓他們推薦一位向導,領導同誌讓秘書帶他去工商會,在那裏見到50多歲的工商會長阿克爾江。會長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說正有一批人在他這裏等著找工作。阿克爾江會長推薦一個叫木沙的維吾爾中年人給他們當向導。十多年前,木沙跟著叔叔趕著駱駝往返哈密和庫爾勒,後來叔叔病逝,木沙在家種田。木沙種田不是好手,喜歡在外闖蕩。

老徐說,很是不巧,幾天前炊事員曹老頭病了。曹老頭那天去菜市場買菜,碰上一位挺近的東北老鄉,他鄉遇故人,老鄉熱情請曹老頭就近一家小館子裏吃了一頓。回來的那個晚上,曹老頭上了幾趟廁所,開始堅持著,後來躺到床上起不來了。曹老頭得的是病毒性痢疾,送庫爾勒醫院,看樣子十天半月好不了,老徐隻好又去找阿克爾江會長,希望他推薦一個會做飯的人。會長說,他手裏有個做飯手藝挺不錯的漢人,叫高文貴,40多歲,東北人,新中國成立前在盛世才手下幹過,有一回喝醉了酒用槍把盛督辦一隻狗打死了,就被開除了。阿克爾江會長說:“老高原來在東北是抗聯的排長哩。”老徐知道庫爾勒鎮上流動人員很少,挑選臨時工的餘地不大,覺得高文貴隻是曆史有點複雜,去羅布泊荒原又不是做什麼機密工作,就問高文貴願意到202重磁力隊幹炊事員嗎。阿克爾江會長說:“當然願意啦。到你們那裏幹活,工錢每月多二三十塊錢,老高不怕吃苦,他在東北老家有老婆和孩子,想多掙點錢回老家去。”

老徐說:“我去把高文貴叫來你看看?”

陳守哲點點頭。他心裏已經同意收下高文貴,剛才那頓可口的午飯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提起炊事員曹老頭,陳守哲腦海裏跳出一個滿臉油汗的胖圓臉,肉乎乎的鼻頭上永遠布著汗粒,嗓子裏呼呼啦啦響,特別是他在麵板上揉麵的時候,鼻子一吸一吸的,仿佛嗓子裏的東西轉移到鼻筒裏,這時他會用滿是麵粉的右手擤鼻子,然後像消滅劣跡似的,用右腳翻毛皮鞋蹭一下。隊員紛紛在陳守哲麵前反映曹老頭不衛生的行為,陳守哲委婉地和曹老頭談過幾次,曹老頭不吭聲,胖腦袋一點一點的,過後卻依然故我。陳守哲買了幾條白毛巾送給曹老頭,囑咐他做飯時搭在肩上用於擦汗什麼的,第二天卻見他把自己洗臉毛巾搭在了肩上,那毛巾像從缸裏撈出來的鹹白菜幫子。而不久就有人看見,曹老頭把那幾條白毛巾寄回家去了……曹老頭原是給一位首長做飯的,這段光榮曆史讓大家奈何他不得。

高文貴出現在陳守哲麵前那一瞬間,給他留下一個精明幹練的印象。下身雖是條肥大臃腫的黑棉褲,上身淺灰色棉襖,稍小,使他手脖露出很長一截,但衣服很幹淨。臉上的胡子也剛刮過,眼睛飛快望了陳守哲一下,很快垂下去,似乎擔心這位隊長會讓他走人。陳守哲問他新中國成立前一些情況,講到他在抗聯的事,他小聲說:“嘿,打日本鬼子唄!”講到在新疆盛督辦手下做事時,他回答說:“嘿,甭提。早晨睜眼知道活著,不知還能吃上晚上那頓飯麼。幾個副官都莫名其妙地讓裝麻袋裏扔水潭裏了……”陳守哲答應留用他,囑咐老徐發一套工服給高文貴。

陳守哲1956年畢業於北京某大學地球物理係,畢業前夕正趕上中國西部發現了油田,報紙上宣傳號召青年們去西部。他在離開家之前,父親注視他的目光裏明顯含著羨慕和嫉妒。父親學的是地質,在大學裏除了念地質時,跟隨教授去江西廬山考察過第四紀冰川遺跡,寒暑假裏去燕山看看地質露頭,畢業後大多數時光在黑板前講授地質學。父親青年時代的夢想像西部荒漠的礦藏一樣,依然在心田深處沉睡。陳守哲行前得到了父親一份珍貴禮物:一本題為《探險生涯——亞洲腹地旅行記》的書,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陳守哲曾聽老師在課堂上講過他的故事,當時並未留心去圖書館找他的書來讀讀。這本400多頁的厚書是1932年開明書店出版的,扉頁有父親的簽名和印章。父親說:“這部書會對你有很大的幫助。”

父親說對了。這部書不僅使陳守哲在到達烏魯木齊之前的十多天旅途中忘記了寂寞和勞頓,而且對他後來的事業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第二年春天,陳守哲跟隨幾位早他一二年畢業的同事去了塔裏木河。他們在洪水未來之前涉過了河,穿過胡楊林莽,向沙漠裏做一條長100公裏的重磁力試驗測線。接著這年秋天,大隊任命陳守哲當組長,一行八人,配備25峰駱駝,由葉爾羌河向東穿越300多公裏沙漠做一條重磁力試驗測線。

這條路線,與斯文·赫定在那本書中記述的首次進入沙漠的路徑完全重合。1895年4月10日至5月5日,斯文·赫定經曆了他探險生涯中的滅頂之災。從4月27日完全斷水,到他爬到和田河西岸偶然遇見一座水塘獲救,經曆了整整一個星期幹渴的煎熬,兩個駝夫、一個向導和七峰駱駝全部葬身沙漠。

大隊長顯然聽人說起過這個故事。他對陳守哲說,我們就是要和這個叫斯文·赫定的家夥比個高低,我們這一次一定要成功。在麥蓋提縣委招待所的幾個夜晚,陳守哲在燭光下反複讀父親送他的這本書。9月5日清晨,當八個人和25峰駱駝隊向東北方向走去的路上,陳守哲對眼前的胡楊林、水塘和大片蘆葦已經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行前,他把斯文·赫定倒黴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駝夫阿不都拉聽。這個年過40、有著20多年拉駱駝經驗的中年漢子邊聽邊搖頭,及至陳守哲說到他計劃在沙漠中找水,阿不都拉才指出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一個大錯誤。阿不都拉說,那個外國人在沙漠裏用鐵鍬挖水是拿生命開玩笑,挖水要用坎土镘,鐵鍬隻可以澆澆果園。在離開最後一座水塘的第一天晚上,陳守哲決定實施挖水試驗。他們選擇一處長了幾叢蘆葦的窪地,阿不都拉首先開始揮舞坎土镘。阿不都拉說的沒錯,在沙漠裏坎土镘真管用,八個人輪換工作,挖到快兩米深時,水出來了。盡管有些苦、鹹,但駱駝可以喝,他們每天用它洗漱,有時還可以衝澡。

25峰駱駝除了馱夠糧、油,剩下全部馱水,每峰能馱300公斤。他們走著斯文·赫定60多年前的路線,找到了沙漠中那座瑪紮塔格山,並沿著山南麓走到了和田河。

在沙漠中挖到水,成為一項重大發現。陳守哲被任命為202重磁力隊隊長。1958年實施南北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征服死亡之海”宏偉計劃。這個任務又落到陳守哲的頭上,上級配給了202重磁力隊400峰駱駝,從4月份開始,中間除去天氣最炎熱的三個月,他們九次穿過大沙漠,最長一條線是500公裏。陳守哲年底代表他的隊去北京參加英模會,202重磁力隊成為聞名油氣勘探行業的英雄集體。

在北京那段日子,陳守哲和父親相處甚洽,除了吃飯、睡覺,他們總是在沙漠這個話題上消磨時光。聽說陳守哲下一步可能去羅布泊,父親去大學圖書館查找資料,親手繪製了很大的一張從庫爾勒去羅布泊的路線圖,詳細標明何處有水泉,何處有河流,並畫出斯文·赫定幾次去羅布泊的路線……陳守哲對照這張圖,又詳細讀斯文·赫定著作的有關章節,心裏更加明晰了。

陳守哲不放心的是向導。這個下午,他約木沙出去走一走。他要通過談話考察一下木沙對羅布泊一帶情況的了解程度。

第一眼看見木沙的時候,給他印象是這個人有些頹唐,帶幾分無精打采。木沙戴著黑羊羔皮帽子,帽簷壓住眉毛,眼睛有些迷惘,像睡得正酣之時被人喊起來,袖著手,腰裏還紮著條黑色的腰帶。陳守哲邀他到孔雀河邊走走,木沙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陳守哲身後,這表明他有幾分不情願。

他們出了住處的大門,登上河堤。這裏的氣溫比托克遜冷一些,堤岸上高大白楊樹的葉子還沒有綻開,而乳白色的樹幹卻泛出淡青色。這裏的初春早晨,總有風冷颼颼地從北方山峽中吹過來,到了午後,人才感覺到春天的暖意。走出一段路後,兩岸全是田野,果園裏的杏樹花蕾咧開小嘴,露出粉紅顏色,麥田被淡淡的綠覆蓋著。木沙不時把手從袖裏伸出來,指著果園和麥田說,這是哪個村子的,原來是肉孜家的,或沙吾爾家的。

陳守哲問:“這條河為什麼叫孔雀河?這裏並沒有孔雀這種鳥啊……”

木沙笑了,這讓陳守哲看見木沙表情生動的一麵。木沙說:“這條河我們當地人叫它孔卡克河。孔卡克,就是熟皮子的地方。你們漢人舌頭大,把孔卡克念成了孔雀啦。聽叔叔說,這裏原來沒有種田人,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因為這條河的水常年流淌,就有人在河邊熟皮子,生意很好。牧人把自己家積攢的生皮子送來,有些人來自很遠的地方,這就有了客棧、打饢的人家,慢慢成了一個很大的村鎮……”

木沙指著河上一座木橋:“從那座橋走過去有條街,街兩邊有飯鋪子、賣東西的小店,還有皮貨店,什麼樣子的人家都有。叔叔說……”

陳守哲說:“你什麼時候跟你叔叔拉駱駝的?”

木沙用手往上推了一下帽子,說:“我14歲就跟著叔叔拉駱駝啦!”

木沙講起和叔叔趕駱駝走東闖西的往事,來了精神。木沙說,他父母死得早,叔叔一直沒有女人,叔叔拉著十幾峰駱駝四處行走,有女人不方便。木沙說,叔叔的女人在他闖蕩路上的那些客棧和村莊上。叔叔把南疆的貨物用駱駝運往吐魯番、哈密,有幾次還帶他到了敦煌。木沙說,叔叔很精明,到了漢人多的地方,他就換上當地人的服裝,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使當地商人辨不出他是維吾爾人。木沙說,去羅布泊這條路不算多麼難走的路,叔叔知道哪裏有水泉,哪裏有人家,路途上最怕的是寂寞,有木沙和他一起,叔叔一路上跟他講從前拉駱駝經曆的事,往往一樁事還沒講完,住宿的地方就到了。

陳守哲問了幾個去羅布泊途中的地名,木沙想也不想就說出來。他真的很熟。

陳守哲說,以前有些外國人去羅布泊,他們的旅途很驚險。木沙不以為然地笑了,說:“那是由於他們去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