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不像桂蓮,李四看問題豁達。到大街上走走,滿眼的下崗職工,李四不覺得這是太了不起的事。在很長時間裏,李四就跟桂蓮一起照看小賣部,倒也過得悠閑自在。逢到有人來找他給母狗配種,他總要笑眯眯地對桂蓮說:“又夠我酒錢了。”
過去李四因為要出車,是不大喝酒的。現在不同了,現在李四可以放心大膽地喝,喝個天昏地暗隻要不殺人越貨,誰也幹涉不著。
小賣部每月的收入大約在一千五百元左右,趕得上縣城裏兩三個在職職工的工資。公狗的配種錢屬於計劃外單列,李四可以自由支配。有李四喝的,也有公狗吃的。自從李四離開運輸公司,那公狗的膘又呼呼上來了,幹起事來雄風不減當年。李四就暗想虧了自己也不能虧了這狗。這下好了,他能夠有更多的閑暇照顧狗了。這種現狀李四不但一下子接受下來,反而有些沉醉。就像他曾幻想過的一樣,他希望這種生活能夠繼續下去。
可他沒想到事情竟出在了公狗身上。
一天,學校來了一個什麼檢查團,湊巧李四在為一家客戶的母狗配種,讓他們給看到了。李四本來從沒覺得這有什麼難為情,不料一眼看到檢查團裏有個鮮鮮亮亮的女人,那女人誇張地朝一旁別著頭,他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臉上也不由一熱。
檢查團走了,桂蓮就對李四說:“以後再幹這種事就挪到別的地方,在學校裏像啥呢?”
李四眼瞅了桂蓮半天。“咦?”他故意拖長聲音,“這話怎麼像趙校長說的?該不是趙校長讓你傳話的吧。”
桂蓮拉長臉。“你就不覺得惡心嗎!還用趙校長來說?”
“我看就是不對頭!”李四重重地說,“他趙校長才抖起來幾天,臭知識分子氣就冒出來了?他媽的我在學校裏配種也有好幾年了吧,這好幾年他怎麼不惡心?”
桂蓮就有些覺得李四頑冥不化,就不準備給講道理了。
“李四,”她神態莊重,“你要不覺得惡心,我還覺得惡心呢。就為了我,我求你聽我的,把狗從校園弄出去,你想怎麼收錢就怎麼收錢,我絕不多說一句話!”
李四“哼”一聲。“你求我,我求誰去?”李四說,“我連個工作也沒有,不就是想讓公狗給我掙點酒錢,就有人說惡心。我求誰去?我的地位一天比一天低,學校裏的人地位一天比一天高。才高了兩天就嫌這惡心那惡心。才當了三天經理架子就大得不得了。我求誰去?”停住了,突然又說,“我誰也不求!”
桂蓮再也無話可說。在趙校長屋裏,對著趙校長,桂蓮唉聲歎氣起來。“我說不動他,”她如實說,“他脾氣更壞了。”
趙校長無限同情地望著她。“慢慢來,慢慢來,”他給她寬慰。要不是檢查團提起這事,學校本來是忘了,這也不是他給桂蓮出難題,但他還是有些過意不去。桂蓮的雙肩無力地垂著,使他產生了幾次上前撫摸一下的衝動。
“我真是受不了,”桂蓮又突然向他挺起身子,滿臉痛苦的神情,“跟一個沒多少文化的人過一輩子,我真是不甘心!”
趙校長一聽,馬上畏縮了。他暗暗慶幸自己克製住了那種衝動。桂蓮的話讓他明白了兩人的身份。於是,他變得極其莊重了。“你先回去吧,”他說,語氣裏有一種冷酷的拒人千裏之外的味道,“我們再想辦法。”
桂蓮的心裏像刀絞一樣。趙校長的那種語氣差點把她打趴下。但她竭力振作著,站起來,本想狠狠地盯他一眼,可讓他看到的卻隻是乞憐的目光。
在趙校長眼裏桂蓮是惶惶如喪家之犬似的逃掉的。趙校長吃了她的驚嚇,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李四正蹲在地上拌狗食,桂蓮從小賣部後門出來,也不理他,徑直向屋裏走去。李四隱隱覺得不快,可她又停住了,出人意料地溫柔起來,叫他:“來,咱倆盤算盤算。”
李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還是站起身來,嘟呶一句:“盤算什麼?”
“叫你過來就過來嘛,”桂蓮說。
可是他又蹲下了。
桂蓮略想想,就走過去。“咱家這條狗養了也有十來年了吧,”桂蓮說,“總會有幹不動的那一天。我看你得想辦法再弄條狗崽養著。”
李四驚異地抬起頭,也不說話。
桂蓮就有些生氣。“人家拿正經事問你,你木呆呆的做什麼!”
“到哪兒再搞到這麼好的狗?”李四說。
“你問我有什麼用!”桂蓮一扭身進屋去了。
李四心裏洋溢著陣陣溫暖。狗食拌好了,公狗就趕過來啪噠啪噠地吃。李四久久地看著,想到這狗已跟他生活了十多年,就不可抑止地感動起來。他還記得剛從親戚那裏把它抱回家來時,它隻是一個肉嘟嘟的狗崽。當它長成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時,它給他帶來多少的榮耀啊!可他根本沒想到,它也會有衰老的一天,就像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的本領竟有一天變得一錢不值,從國家的主人翁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而那些曾遭他鄙棄的老師,在他眼皮底下,愈加地趾高氣揚了,並且還在虎視耽耽地覬覦他用公狗配種的錢喝酒,時時企圖采取卑劣的手段剝奪他的狗做一條公狗的權利。就是這樣的世道!李四對這樣的世道——李四並不否認它。李四覺得——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現在李四萬分地感激桂蓮,是桂蓮提醒了他。他覺得自己近來對桂蓮有些不必要的誤解,便很不安。到了屋裏,看見桂蓮正坐在床上出神,就走過去,擁住她的肩頭。
“你別愁,”李四說,“以後再來配種的,隻要是條好母狗,吩咐生下狗崽給我留一隻,配種錢不要他的,不就成了麼?”
桂蓮似聽非聽的,把他的手從肩上撥拉下來,說:“你別給我說,我不管。——我隻是氣不過!”
李四心有靈犀,勸她:“這方麵你就不如我。我對什麼都不生氣,對什麼都看得開。”
“瞧他們神氣的!”桂蓮仍舊隻顧忿忿地說,“瞧那些男的,一個個矮矬矬的,可有個像人樣兒的!”
李四哈哈笑了。“你又不想嫁給他們,管他們高矮肥瘦!”他說。桂蓮也隨他笑了,屋裏陡然像充滿了明媚的陽光。他就覺得生活如果照這個樣下去,那倒還不算賴。
可是沒過兩天,李四就發覺了桂蓮的反複無常。桂蓮看天氣好,就準備把該洗的衣服洗一洗。水池在院子角上,是用水泥砌的,隻有半米高,桂蓮洗衣服的時候就得俯著身子,撅起屁股。桂蓮的屁股並不大,但一彎腰就顯得圓滾滾的,褲子也被掙得緊繃繃的,要破。李四倚著門框,眯著眼瞧,很入迷的樣子。有好大一會兒,他發現桂蓮洗著洗著就不動了。
桂蓮正在洗的是趙校長的衣服。桂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軟軟的,像要癱在那裏。
李四吃了一驚,因為公狗不知從哪裏躥了過來,縱身一躍,就跳上了桂蓮的屁股。
這樣的事過去也是發生過的,李四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同時等著桂蓮也發出哭笑不得的叫喊。但是他又停下了,他看見桂蓮猛地轉過身來,抄起身旁的一根棍子就朝公狗打去,嘴裏連聲呼著“畜生!畜生!”
公狗被打得嗷嗷直叫,在院子裏張皇逃竄。可桂蓮仍不罷休。李四趕上去,攔住她。
“算啦算啦,”他說,“這有什麼?這說明咱這狗還不老。”
“畜生!”桂蓮還在憤怒地大叫。
“他是跟你鬧著玩兒的,”李四說,抓住她手中的棍子。
“畜生!”桂蓮臉上通紅,“都是畜生!”
李四把棍子奪過來,扔在牆角。
“都是畜生!”桂蓮氣咻咻的,忽然哭起來。
“你到底在罵誰呀!”李四問她。
“我罵我自己!”她哭著說,“罵我自己跟畜生過了一輩子!”
李四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禁有些火了。
“我怎麼這麼命苦啊,讓我跟畜生過一輩子,把自己都變成了畜生。”桂蓮淚水嘩嘩流,還在說著。“我還活個什麼勁兒?我還有什麼臉活?”
李四忍無可忍,上前扭住了她的手腕。“你嘴裏放幹淨點兒!這太過分了!”他嚴厲地警告她。可她仍然那樣哭訴,李四就朝她的臉舉起了手。
桂蓮不但不怕,反而說:“快打吧,李四!畜生不挨打還叫什麼畜生!你早該打我了。”
李四就放下手來。“我不打你,”他意外地心平氣和起來,“我就是不打你,這就是我堂堂的李四。聽著,桂蓮,我還能給你指條道兒。嫁給老師吧,嫁給老師就好了。”李四感到有些氣喘。他鎮定了一下,繼續說:“年輕老師不會要你的,你就找那位趙校長吧。”
李四轉身出去了。
桂蓮又哭了一會兒,就沒聲息了。她恍恍惚惚的,似乎忘了剛才自己在幹什麼。後來她就想起自己還沒把衣服洗完,就走出去接著洗。這回她洗的還是趙校長的那件衣服。
在以後的幾天裏,實驗小學的老師常常看到桂蓮坐在小賣部裏獨自出神,並不時微笑。
“你有什麼喜事嗎?”有愛搭話的人就走過來問她,而她也往往一怔。
“俺能有什麼喜事?”她會拖長聲音異常溫馴地說,“俺不過是將就著過就是了。”
“這話差了!誰都能看出你這小賣部生意不錯,一個月不抵我們老師兩三個月的工資?我們都眼熱得不行呢。”
桂蓮忙謙和地欠欠身子:“您說笑話了。”
“這是真的。”那老師肯定地說,“你看當老師有多辛苦,天不亮就起床,到晚上還得熬夜改作業,整天跟孩子打交道,吵也吵死了。”又看住她的臉,“你是有喜事呢。”
桂蓮不好掩飾臉上的紅暈,就想著差開話題:“當老師多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不用擔心下崗。”
“那倒也是。”還不放過她,“你說好,那咱換個個兒得了。”
“俺可沒那大學問。”
老師回到同事中間,對大家說:“你們看那桂蓮喜孜孜的,是不是肉聯廠又開工了?”
“那也說不準。”
小賣部裏的桂蓮摸摸自己的臉,熱得燙手。唉,她也說不清自己會有什麼喜事。可是到了下午,她就知道這喜事是什麼了。
這是夏季,白晝漫長,放學了好長時間,校園裏還亮堂堂的。沒有小學生來買東西,桂蓮閑坐無聊,忽然想起趙校長可能又有衣服要洗了,便從小賣部走出來,直接去了趙校長宿舍。趙校長正埋頭看一份文件,露著半個膀子。桂蓮本想咳嗽一聲,告訴他自己來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竟變得調皮起來,放輕了腳步,悄沒聲地來到了他的背後,伸出手去,捏住衣領一下子把他的衣服給扯了下來。
趙校長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她,一時又急又有些害羞,也忘了老師的莊重,光著半個身子追著桂蓮要衣服。
桂蓮已經感到自己變得很年輕了,像隻矯捷的羚羊似的在屋裏閃躲,嘴裏還不停說著:“不給!不給!就不給!”
眼看趙校長要捉住她了。趙校長沒有貿然去搶,隻說,“你給不給!”
“不給!”桂蓮歡快地大笑著,又閃在了一邊,急得趙校長又去捉。
“給不給!”
“不給!”
忽然有人敲門,桂蓮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自己的笑聲,趕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學校裏的那位後勤主任。他一眼看見了桂蓮,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馬上要退開。
桂蓮的腦子轉得飛快。她猛地想到這是一個機會,也許是她今生的最後一次機會。“進來坐坐嘛,”她笑容可掬地邀請後勤主任,“這裏又沒有外人。”
“再來再來。”後勤主任連聲說著。
趙校長生怕引起別人疑心,就要走過來解釋。“老王,”剛叫這一聲,就被桂蓮用身子擋住了。
後勤主任已經留意到了桂蓮手中的衣服和趙校長的光脊背,他可不是沒有眼色的人。
後勤主任離開了,桂蓮就轉身看著趙校長,仍舊笑容滿麵。
“你看你鬧的,”趙校長責備她,“話傳出去多不好。”伸手還要拿他的衣服,桂蓮就猛地把衣服藏到身後。
桂蓮歪著頭,久久地看著趙校長微笑。
趙校長平時可沒在任何女人跟前袒露過這麼大麵積的身體。他不可能太自在。但是桂蓮陡然煥發出的青春的微笑是那樣的嫵媚,也是那樣的甜蜜,他也不可能不感到劇烈的心跳,不可能不感到桂蓮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桂蓮成了趙校長的老婆,一點也不算稀奇!現在就看李四的啦。有牌坊街的人對李四說,“趙校長,這麼一個小小的小學校長兒,敢娶牌坊街市民的老婆,他的膽可夠大的!我看你不會饒了這兩個狗男女吧。”
李四讓牌坊街的市民失望了。李四對桂蓮和小學校長結婚的事一點反應也沒有。小賣部隻停業了一個星期,那是因為學校放了秋假,這是本縣教育係統多年形成的慣例,還沒來得及革除。小賣部重又開張了,人們看到李四坐在櫃台後麵,怎麼看都還是原先的李四。
起初桂蓮打從李四視野中經過的時候總是低著頭,這讓李四感到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找機會跟桂蓮談談,又恐怕趙校長疑心他們舊情不斷,就決定采取別的方式。
有一天,李四遠遠地叫住了趙校長。“趙校長,怎麼不在小賣部賣貨了?”李四問他。
趙校長訕訕地說:“也沒什麼貨。”
李四正色道:“你信不過我吧。”
趙校長就覺得自己不該對李四不真誠。“我怎能再麻煩你?你一個人看顧小賣部,也忙活活的。”
“看看,看看,你把我當外人了吧。”
趙校長傍晚就搬來一箱好酒,還特意從中拿出一瓶,讓李四喝。李四婉言推讓掉了。
以後李四仍舊不忘了提醒趙校長把貨拿來讓他代賣。時間不長,趙校長也會主動地把貨拿來。再到後來,桂蓮也就出麵了。兩人都覺不出別的,隻是偶爾止不住一出神,被對方發覺了,才輕輕一笑。
李四看得出,桂蓮活得心滿意足,越來越像一位有涵養的校長太太了。可桂蓮卻看不出李四活得怎麼樣,其實李四也是心滿意足的,隻是桂蓮怎麼也不能使自己相信這個。
這年的冬天,公狗為李四掙到了最後一筆酒錢。公狗幹完那活兒就去一個角落收拾殘局,李四則去給它準備狗食。回來一看,公狗已經死挺了。李四悲不自勝,唰啦啦掉下淚來。沒人安慰還好,一聽別人勸他不要難過,他就像婦女似的撲通蹲在地上,嚎啕起來。
整個冬天李四都悶悶不樂。學校放了寒假,校園裏冷冷清清的,可李四仍整天守在小賣部裏懷念老狗。他突然聽到有人在校門外麵喊他。他忙走出去,校門關著,外麵有個穿得臃腫不堪的姑娘,圍著一條大圍巾,隻能看出臉色黑紅。那姑娘一見他就熱切地叫了一聲大哥。他還鬧不清她是誰,就聽她急著說:“我是小翠啊。”
李四一拍腦門,問她:“你怎麼找來的?”
那姑娘未言先下淚。“我娘已經死了,”她哽咽著說,“我按你留下的地址找來的。”
門口風很急,李四也不好多問,開門讓她進來了。
街坊們很快得知李四當年跑山西的時候接濟過住在公路旁的一家母女。
“李四,好人哩!”街坊們豎起大拇指說,同時也都覺得山西女人果然情真。
李四重新有了老婆,而且比桂蓮更年輕,聽說才二十出頭,李四大她近二十歲,但她心甘情願。於是人們就看見他們兩人並排坐在小賣部裏,咭咭呱呱地說什麼。女人的臉色很快就變得白皙動人了,完全脫去了那種紅撲撲的山裏人模樣。
“李四,你老婆那臉兒是怎麼保養的?”人們知道年輕才是女人的本錢,但仍開玩笑似的這樣問他。
李四笑而不答,輕輕撫摸著懷裏的一隻小黑狗。小黑狗有一股冒冒失失的勁頭,很招人喜歡。這是他剛從別人那裏討來的,還不到兩個月大。
很多人寧願走到校園裏購買日常用品。他老婆沐浴在人們讚賞的目光裏,神情更加嬌俏動人。李四很清楚是自己老婆把他們從街上吸引到校園裏來的。李四也像變得年輕了。
夜裏,像年輕人一樣大力活動了一回的李四望著黑沉沉的屋頂,慢悠悠地對伏在自己胸上的女人說:“我問你,小翠,這樣的生活,我還能說什麼呢?”
小翠美到極處,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李四,快把秘方貢獻出來,讓咱也調理調理黃麵婆。”白天裏,人們仍舊不斷這樣催他。
李四被纏煩了。嗨!女人年輕,還用得著費心調理?
“我說,老婆,你也弄瓶貴點兒的,可人家就認準大寶啦!”李四幸福地微笑著,無奈之下貢獻出了如此的秘方。
隻過了兩天,小賣部的貨架上就擺出了滿滿一排大寶SOD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