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某些現代悲劇和羅曼司中這種激情顯得驚人地有趣。在“孤兒”中與其說是卡斯塔裏埃和莫尼彌埃的愛情,還不如說是那個愛情所引起的痛苦更加引起我們的喜愛。一個作家在一個生活非常平靜的場景裏介紹兩個出場的戀人,表示他們相互間的愛慕,他引起的將不是同情,而隻會是哄堂大笑。如果把這種場景放進一個悲劇裏,雖然會顯得不恰當,但還是可以接受的。這並不是出於對劇中表現的那種激情的同情,而是出於對觀眾所預見到的隨同愛情的滿足可能伴隨而來的危險和困難的擔心。
關於這個弱點,社會性的法律強加在女性上的自我克製,使得它在女性身上顯得更加痛苦;而且由於那個原因,也更加深切引人關注。我們陶醉於菲德拉的愛情,如同它在法國同名的悲劇中所表現的那樣,盡管那種愛情伴隨著各種放縱和罪孽。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那些放縱和罪孽才使我們愛上了它。她的擔心,她的羞辱,她的悔恨,她的恐懼,她的失望,因此它們顯得自然和動人。所有起源於戀愛的次要的激情,如果允許我這樣稱呼它們的話,必然變得猛烈而狂暴。而且我們能夠恰當地說給予同情的也僅僅是對於這些次要的激情。
然而,在同其客觀對象的價值極不相稱的所有激情中,愛情是惟一的一個。甚至對於最軟弱的人來說也不例外,是惟一的一個看來具有一切既優美又令人愉快的激情。首先,愛情本身盡管可能是荒唐的,但它不是天然的可憎的。而且盡管它的結局經常是毀滅性的和可怕的,其意圖卻不是惡作劇的。因而,盡管這種激情本身並沒有什麼適度的問題,然而經常伴隨愛情而來的有些激情卻存在著許多適度的問題。在愛情中大量地混雜著博愛、寬厚、和藹、友誼和尊重,對於所有這些激情(由於有些激情馬上就會詳細講到)我們都抱有極大的同情,盡管我們也意識到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過分了點。我們對它們所感到的同情使它們伴隨的愛的激情更加可愛,同時又在我們的想像中支持著愛的激情,盡管它通常還伴有全部的墮落;雖然它必然會把一方導致毀滅和身敗名裂;雖然另一方(被理解為受損害最小)幾乎也總是變得喪失工作能力,玩忽職守,藐視名聲,甚至藐視普通的名譽。盡管如此,被認為是伴隨愛的激情而來的敏感和寬厚使得它仍然成為許多人追求虛榮的對象;而且如果他們真的感受到了愛的激情,他們也樂於顯得他們能夠感覺得到那些事情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光彩。
正是為了同樣一種理由,當我們談論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學習、我們的職業時,一定的自我克製是必須的。我們不能指望所有這些對象能像它們使我們感興趣那樣去使我們的同伴感到興趣。而且正是由於缺少這種自我克製,人類中的這一半就不能與另一半和睦相處。一個哲學家隻能是與哲學家做伴;一個俱樂部的成員隻能與他自己的那一小夥人為伍。
第三章 論使人相互疏遠的激情
還有一類激情,雖然也來源於想像,但是在我們能夠理解和分享它們之前,或者說在我們把它們視做優美和合適的激情之前,它們總是被貶低到比任性的天性要把它們提升到的高度低得多的位置。這就是仇恨和憤恨以及它們的各種不同變體。對於所有這類激情,我們總是既同情感受這類激情的人,又同情作為這種感情的對象的那個人,這兩者的利益是直接相對立的。我們對感受這類激情的人的同情促使我們所希望的卻正是我們對另一方的同感將導致我們所害怕的東西。由於他們兩方都是人,我們對雙方都關心,我們對一方可能遭受的痛苦的擔心正好抑製了對另一方所遭受的痛苦的憤恨。因此,我們對受到挑釁的人的同情,必然達不到他自然具有的那種激情的程度。這不僅是由於那些使得所有的富有同情的激情要低於原來的激情的原因,而且還由於那個它本身特有的原因,即我們對另一方的相反的同情。因此,在憤恨能夠變成優美和令人愉快之前,它必須表現得比幾乎其他任何一種激情更加謙卑,而且要降低到它自然應有的高度以下。
與此同時,人類對別人所遭受的傷害有一種十分強烈的感覺。如同悲劇或羅曼司中的英雄是我們同情和愛戴的對象一樣,悲劇或羅曼司中的歹徒是我們的想像力中憎恨的對象。如同我們尊敬奧賽羅一樣,我們憎恨伊阿古。如同我們對前者的不幸感到悲傷一樣,我們對後者得到懲罰感到歡欣。不過,雖然人類對自己兄弟所受到的傷害有如此強烈的同情感,然而他們對這些傷害的憤恨往往並不比受害者本人所表現的憤恨更加強烈。在絕大多數場合,受害人的忍耐力越大,受害人越溫和和博愛——如果這一切表現並不是由於他缺乏勇氣,或者他的容忍完全由於懼怕,那麼人們對傷害他的人的憤恨也越強烈。受害人的溫和可愛的性格也更加加劇了人們對傷害的凶殘的感覺。
不過,這些激情都被視做是人性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一個人順從地坐著不動,任人侮辱,不反擊或報複,必然會使人看不起。我們無法理解和分享他的冷漠和麻木不仁;我們稱他的這種行為卑鄙,並且會真的如同被他的敵人的無禮所激怒一樣被他這種卑鄙的行為所激怒。甚至下層群眾看到任何一個人甘心情願地任人當眾侮辱和虐待也會感到憤怒。他們希望看到對這種野蠻行為的憤恨,以及受害人對它的憤恨。他們憤怒地向他叫喊,要他自衛或向對方報複。如果最終激起了他的義憤,他們會衷心地為他叫好,並且同情反擊,而且會宛如是他們自己受到了那個人的傷害一樣真誠地為他的報複而感到滿足,隻要這種報複不太過火。
不過,雖然這些激情公認對個人有造成侮辱或傷害的危險,然而它們對公眾作為正義的衛士和執法公平的衛士的作用卻是不可低估的。這一點以後將詳細論述。不過,這些激情本身還是有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它使得它們在其餘的人身上一表現出來就成為我們厭惡的自然對象。對任何一個在場的人所表示的憤怒,如果超過了我們對他的不良習慣的意識,就會有不僅被視做是對那個特定人的侮辱,而且是對整個夥伴們的粗暴無禮。對夥伴的尊重應該能夠遏製住我們不讓如此狂暴和無禮的激情發泄出來。這就是那些令人愉快的激情的間接效果,而其直接效果則是對它們所針對的那個人的傷害。但是使那些對象(事物)(對人們的想像力來說)成為令人愉快的或不令人愉快的則是其直接效果,而不是其間接效果。一座監獄對社會來說肯定比一座宮殿更為有用。建造監獄的人與建築宮殿的人相比,通常都是受到一種更加公正得多的愛國主義的精神的指引。但是監獄的直接效果——把不幸的人關在裏麵——卻是不令人愉快的;而人們的想像力則不是不願花時間去追尋其效果,就是認為它們要在過於遙遠的未來才會產生影響。因而,監獄總是一個不令人愉快的對象。而且它修建得愈是適合於其原有意圖,它就愈加令人感到不快。相反,宮殿則總是令人愉快的;盡管它的間接效果常常可能是對公眾不便。它可能助長人們的奢侈,樹立一個敗壞習俗的榜樣。不過,其直接效果,居住在裏麵的人們的方便、歡樂和高興卻都是令人愉快的,而且使人可想像出無數令人愉快的念頭;而想像的官能通常都是建築在這些愉快的念頭上,而很少去進一步追尋宮殿比較長遠的後果。用繪畫或拉毛泥仿製的樂器或農具的紀念品成為我們大廳和餐廳中常見的令人愉快的裝飾品。同樣一個紀念品,如果我們是把它用外科手術器械:解剖刀和截肢刀、鋸骨頭的小鋼鋸、鑽孔用的器具等製作的,就會顯得荒唐和令人懼怕。然而,外科手術器械總是比農具擦得更亮,通常也比農具製作得更適合於其預期的目的。外科手術器械的間接效果——病人的健康也是令人愉快的。然而由於它們的直接效果是疼痛和折磨,因而一見到它們則總是使我們感到不快。武器卻是令人愉快的,雖然它們的直接效果可能顯得是同樣痛苦。但是那是我們敵人的痛苦,對於他們我們沒有同情。對於我們來說,它們總是與勇敢、勝利和榮譽這些令人愉快的想法直接聯係在一起。因而,它們本身總是被設想為服飾中最高貴的部分之一。它們的仿製品也被設想為建築物上的最精美的飾物之一。人的思想上的這些品質也是這種情況。古代的斯多葛學派就認為由於世界是由一個智慧、強而有力和善良的上帝的統領一切的天意統治著,因而每一個單個的事件都應被視做宇宙整個安排中的一個必需的部分,並且有助於促進整體的共同秩序和幸福。因此,人類的罪惡和愚蠢如同他們的智慧或他們的美德一樣也是這個安排中的一個必需的部分。並且通過從惡可以演繹出善的那種永恒的藝術使罪惡和愚蠢同樣有助於大自然偉大體係的繁榮和完善。不過,不論這種推測可能多麼深入人心,它不能減少我們對罪惡的天然的痛恨。因為它們的直接影響具有如此大的破壞性,而它們的間接影響又是如此的遙遠,大大超過了我們的想像力。
我們現在正在思考的這些激情就正是這種情況。它們的直接影響是如此的令人不快,甚至當它們極其公正地被激發出來時,仍然總是還有些東西使我們感到厭惡。所以,它們是惟一的這樣一些激情,像我們在前麵已經指出過的那樣,在我們弄清楚了激起這些激情的原因之前,它們的表現使我們不願也不準備去同情它們。當我們聽到遠處的痛苦的呻吟時,這個痛苦的呻吟決不會允許我們對發出這個聲音的人漠不關心。一旦那個呻吟聲傳到我們耳裏,它就使我們關注他的命運,而且如果這個聲音繼續的話,它會迫使我們幾乎是自願地奔去救助他。同樣,看見一張微笑的麵孔甚至能使憂鬱的心境轉變成愉快和快活,使人樂於同情他,並分享那張麵孔所表示的喜悅。而且他可以感覺到在那之前他那顆由於思慮而收縮和沮喪的心瞬息間豁然開朗和興奮起來。然而,仇恨和憤恨的表現則完全不同了。當我們聽到遠方一個粗啞、狂暴和不調和的憤怒聲時,它使我們不是感到恐懼,就是感到厭惡。我們不會像奔向由於疼痛和痛苦發出哭號的人那樣奔向它。女人和神經脆弱的男人會顫抖和恐懼,盡管他們知道他們自己並不是對方發怒的對象。不過,他們懷有恐懼,是由於他們把自己放在了當事人的位置上的緣故。即使是那些意誌比較堅強的人也是受到了打擾。這種打擾雖不足以使他們感到恐懼,但卻足以使他們生氣,因為生氣是他們在處於對方的位置上時所必然感到的一種激情。仇恨也是這種情況。單純是怨恨的表現隻會激起對做這種表現的人的厭惡。這兩種激情都是我們天生厭惡的對象。它們的令人不快和狂暴的表現從來不能激起我們的同情,也從來不會使我們想要同情,而常時隻能妨礙我們去同情。悲傷並不比那些使我們厭惡和疏遠他的激情——當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原因的時候——更能強有力地吸引我們去關注處於悲傷之中的人。看來,是造物主的意圖讓這些使人們相互疏遠的比較粗魯和比較令人不快的激情比較難以交流和少有傳遞。
當音樂模仿悲傷或歡樂的調子時,它即使不是切實地激起了我們那些激情,至少是把我們置於樂於設想那些激情的心情之中。但是當音樂模仿發愁的調子時,它就激起我們恐懼。歡樂、悲傷、愛、欽佩、忠誠,所有這些都是天然地具有音樂性的激情。它們天生的調子是柔和的、清晰的和有旋律的。它們自然而然把自己劃分成有規則的停頓並區分成樂段,而且由於這個原因,它們很容易適應與一個曲調相應的調子的有規則的重複。相反,發怒的聲音以及所有與其同類的激情則是刺耳的和不和諧的。它的樂段也是不規則的,有時很長,而有時很短,而且中間沒有停頓。所以音樂很難模仿任何這類激情;而且模仿這類激情的音樂也不是最令人愉快的。整個一場表演會可以由模仿喜歡交友的和令人快樂的激情組成,也不會有任何不合時宜之處。如果一場表演會全部都是由模仿仇恨和憤恨的音樂組成的,那倒將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演會。
如果那些激情對旁觀者來說是令人不快的,它們對感受這種激情的人來說同樣也是不快的。仇恨和發怒對良好的心境是最大的毒害。在感受這些激情的過程中存在著某種粗野的、軋軋作響的和抽搐的,以及撕胸裂肺和令人震撼的東西,它們對於幸福所必須的內心的鎮靜和安逸都是極具破壞性的;而能夠最好地促進心境寧靜的是相反的激情——感激和愛。寬厚和仁慈的人最易於感到遺憾的不是由於與他們相處的人的背信棄義和忘恩負義所帶來的損失的價值。不論他們失去的是什麼,沒有了它,他們通常仍能十分幸福。最使他們心神不安的是那些相處的人對他們的背信棄義和忘恩負義的本身。而且由這種背信棄義和忘恩負義所引起的不和諧和令人不快的激情,照他們自己的看法構成了他們所遭受的傷害的主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