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盧家有兒初長成(上)(1 / 3)

出生的傳奇

鮮花滿園,“來福”歸家。這就是盧家第七個孩子,唯一的男丁臨世時所呈現的繁盛景象。這被當地人嘖嘖讚頌,譽為傳奇。這個在眾人期待中出生的孩子,日後有了一個饒有詩意的名字:盧秋田。

陰曆,1936年3月8日,正是春意漸濃、和煦溫暖的時節。

浙江紹興的一戶農家小院裏,洋溢著一種緊張而忙碌的氛圍。男人們或坐或站,聊一些政治、經濟、國家大事,慣常的話題,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總不免往臥室的方向瞟。女人們神色端凝肅穆,端著一盆盆熱水、各種家什,顛著小腳,院裏院外忙進忙出……

相形之下,男主人盧成之倒顯得平靜超脫。他穿著一襲灰色的長衫,背著手,遠離人群的喧囂,獨自在小院一隅悠閑踱步。細心的人會發現他捏煙鬥的手有些微微顫抖,這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盧成之在心裏輕喟。是的,已經大半天了,孩子還沒有生下來。這已經是老盧家第七個孩子了。也是纖,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卻一連六個都是丫頭,遠遠超出了男女比例的概率,饒是老盧再沉穩,也不由心慌起來。從懷孕伊始,一家人便都祈禱老天爺賜予老盧家一個男孩。每天燒香拜佛,虔誠至極。如今,臨盆在即,這個孩子卻遲遲誕不下來。莫非“它”又是一個女孩,眼見自己注定不受歡迎的命運,因而不肯來到人間?抑或他就是一個男孩,知道自己會太受歡迎,因而驕矜自傲,遲遲不肯露麵,故意要讓爹娘和眾人多一些期待和煎熬,多吃一些苦頭,“千呼萬喚始出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盧成之內心的緊張和不安在加重。這麼長時間生不下孩子,可說是史無前例。他有些後悔自己對於男嬰的過分期待,這有點像個包楸,沉甸甸壓在心上。此時,他隻希望孩子能夠順利誕下,母子平安,至於是男是女,也就由他去吧……

盧成之瞥一眼喧鬧的人群,把目光調開,去看小院外藍瑩瑩的天。突然,他看見小院裏幾棵桃樹和李樹均盛開了滿簇的鮮花!桃紅李白,爭奇鬥豔!盧成之不禁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詫異地揉揉眼,是的,怎麼可能呢?前幾天還是滿樹的冷寂,全不似陽春三月鮮花繁盛的景象。可眼下,“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看著滿樹沉甸甸的花朵,桃紅李白,煞是嬌豔,一種隱秘的欣喜從盧成之心底升起。這滿樹的嬌嫩的花瓣是以喜悅的姿態,來迎接那即將到來的新生命嗎?就似一縷溫暖的春風從盧成之心頭緩緩掠過,心裏的不安和不適得以極大疏解。

“生了生了!終於生了!”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從產房裏傳出,盧成之臉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顧不得矜持和穩重,邁著大步,緊趕慢趕朝產房走去。

“恭喜老爺!是個男孩!”幾分鍾後,一個沉甸甸的包裹遞到了盧成之手中。剛出生的孩子,麵孔都皺皺巴巴,五官也分不清個子醜寅卯,難說是好看。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個男孩!終於是個男孩!天可憐見的!經過了那麼漫長的等待和期盼之後,終於等來了盧家的老七,盧家的男孩!喜悅來得太猛烈了些!盧成之抱著孩子,腿竟有些發軟,手也在微微顫抖。

盧成之知道,這是盧家在長達十幾年的漫長的生育曆程裏,第一個男孩,他不知,在未來的歲月裏,盧家又將添加兩個女孩。一門九子,他手上的這個肉團是唯一的男孩!八個女孩簇擁著一個男孩,多麼珍稀啊!命中注定,這個孩子甫一出生,眾星捧月的姿態便天然存在。是的,此時,老盧的興奮和驕傲,僅僅是因為孩子的性別——一個男嬰,這就夠了。哪怕他今後長成一個本分的農夫,一個普通的工人,這都不打緊,一個男孩,這就夠了!

他更不知曉,幾十年之後,這個孩子會以卓然的姿態傲立於世界外交領域之林,站到了中國外交領域的最頂峰。

他是,中國駐德國特命全權大使;

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

全國黨建研究會顧問;

中國國際戰略學會高級顧問;

《中華英才》雜誌社榮譽社長;

……

是的,這個樸實的鄉下漢子不知道,他手上的這一團肉乎乎的生命,幾十年之後,會取得令世人矚目的成就,成為外交領域赫赫有名的“哲學大使”。當然,那滿樹的鮮花在陽光下招搖,就像一個個美豔的小姑娘那喜悅甜美的笑臉。這有點像一個傳奇,似乎預示著這個孩子將有不平凡的未來。當日留在盧家所有賓朋記憶中,還有另一個傳奇,便是一條黑色的半大狗跑進了盧家院裏,死活賴著不肯走。在中國的俗語裏,“貓來貧,狗來富”,有狗來家說明吉星高照。從此,這條黑狗便在盧家安營紮寨,棲居下來。盧成之高興地給這個不速之客取了一個名字,叫“來福”。

鮮花滿園,“來福”歸家。這就是盧家第七個孩子,唯一的男丁臨世時所呈現的繁盛景象。這被當地人嘖嘖讚頌,譽為傳奇。這個在眾人期待中出生的孩子,日後有了一個饒有詩意的名字:盧秋田。孩子的曾祖父,時年九十六歲高齡的老人喜得重孫,興奮之情難以言表,興衝衝跑到鎮上去買點心,不料在返家途中一政跌進了路邊的稻田裏。這一跤讓老人一病不起,不久之後與世長辭。這第三個傳奇似乎有些美中不足。無論如何,從出生伊始,這個生命便以不同尋常的姿態出現在世人麵前。似乎命中注定,他將會擁有極為不平凡的一生。

童年的野孩子

這個在眾人殷切期待中降生的孩子,按家族字輩被父親取名為“克瑜”。這個來之不易的男孩,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口裏怕化了。按照紹興鄉間的規矩,這個孩子必須再尋到一位有實力的幹爹,方可保孩子平安。盧克瑜因此有了一位幹爹,並有了另一個好聽的名字:秋田。秋天的原野,令人心曠神怡,心向往之。從此,“盧秋田”便伴隨著這個孩子成長,並讓這個名字在中國的外交領域大放異彩。

六歲之前,紹興鄉下的生活乏善可陳。盧秋田的曾祖父曾算是殷實人家,他開了一個很大的棉花行,即把棉花收集起來,彈棉花做買賣,家境殷實。祖父亦算得是個能人。他會造船,你隻需告訴他要造多大的船,他立即能給你計算出需要多少木料,像一個精準的造船工程師。他還會給人看病,方圓數裏聲名大噪。到了父親這輩,父親在杭州一家鞋店裏做小會計,家道已呈中落之勢,但整個的架勢還沒倒。家裏依然有大院子,有廚房、廁所、會客廳,一到春天,滿園彌漫著馥鬱的花香。

這個自生下來便呈眾星捧月之勢的獨子,身子骨有些嬌弱,脾氣也大得可以。動不動就生氣,一生氣就暈倒,讓家人愁煩操心不已。可這一切都並不打緊。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他會在這鄉間長大,也許會讀一些書,成為這鄉間的一個紳士,再繼續安穩地在鄉間度過一生。

一切的變故,始於六歲。六歲,是盧秋田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所有的記憶都是從六歲時開啟的。人生,也是從六歲開始的。

1942年,日本侵略中國,打到了盧秋田的家鄉,擾亂了一村的寧靜安然。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猶在睡夢中的盧秋田被父母抱起,懵裏懵懂地爬上船,年幼的他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更不懂得這叫作逃難。隻是看到大人們都失卻了往日裏的穩重端嚴,一個個滿臉驚慌,跌跌撞撞,腳步雜遝,人聲壓抑而喧嘩。

小秋田肌在船艙邊,把窗簾掀開一隻小角,看到黑狗“來福”掙紮著往船上撲。這條狗自小秋田出生伊始,便落戶盧家,成為小秋田親密的朋友和夥伴。多少個清晨和黃昏,來福陪著小秋田漫步在大海邊,去鑽比人還高的蘆葦蕩,去采甜甜的蘆葦梗……

“來福!來福!媽媽,我們帶著來福一起走好嗎?”小秋田苦苦哀求。

母親隻是更緊地摟住小秋田,無言作答,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小秋田的臉上、脖子上,冰涼涼,像蛇遊動。

小秋田傷心地看到,“來福”被船家殘忍地推下船舷,船劃走了,“來福”“撲騰”一下跳進海裏,以拚命的姿態,奮力朝小秋田奔來,它遊得那樣勇猛,那樣急切。然而,小秋田傷心地看到,他的“來福”還是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漸漸地,變成海麵的一個小黑點,直至完全消失……

為避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船上的燈全熄了。黑燈瞎火裏,每一個孩子都被父母捂緊了嘴,唯恐發出聲音,惹來殺身之禍。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和寂靜中醞釀的恐怖緊張的氛圍。1942年,有多少個這樣漆黑的夜晚,有多少個中國家庭在日本人的逼迫之下,如此離鄉背井,顛沛流離。逃難,抑或叫逃命。小秋田還不懂得這些。他隻是默默地蜷縮在船艙的一隅,責怪著大人的狠心,想念著他心愛的夥伴“來福”。生平第一次,他懂得了什麼叫“失去”,什麼叫“離別”,什麼叫“悲傷”……他不知道,自己離別和失去的,不僅是“來福”,而是故鄉,和故鄉那種無憂無慮、恬靜悠然的生活。

這一艘大海裏孤獨飄搖、黑燈瞎火的小船,載著小秋田和父母姐妹,漸漸地,離開了浙江紹興,在上海的碼頭靠了岸。

就這樣,小秋田的一家便在上海這座熙熙攘攘的大都市掙紮著落下了腳,再也沒有離開。苦難,自此拉開帷幕。

沒有了大院子,沒有了海邊的蘆葦蕩,沒有了“來福”,有的,便是這大上海喧鬧逼仄的弄堂裏一間小小的閣樓,即兩層樓之間的夾層,總共約莫十來平米,矮小漆黑,沒有窗戶,人無法直身進入——會碰到牆壁。進進出出,隻能彎著腰,爬進爬出。這麼一間漆黑逼仄的亭子間,擠進了小秋田一大家子,委實難以想象。可畢竟是住下了,畢竟暫且逃離了日本人的狂轟濫炸、燒殺搶掠,在這大上海,有了一席暫時的容身之地。

對於擁擠狹窄,小秋田並無太多感觸,亦沒感覺苦難。對於孩子,住什麼樣的房屋並無太大幹係,什麼地方都能睡,什麼夢都香甜。他不在乎住房的擁擠,他隻記得——饑餓。

如今,已進入古稀之年的盧秋田最感懷的,是自己有一位純良慈愛的母親。母親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私塾,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家世與陸遊還頗有些淵源。她是一個極為安靜溫婉的人,與世無爭。母親比父親年長三歲,卻從不以大欺小,反而經常被脾氣暴躁的丈夫嗬斥得狗血淋頭。每當挨了責罵,受了委屈,她也從不分辯,總是悄悄躲在角落裏,默默流淚。她最大的奢好便是聽聽越劇,最愛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泡一缸濃濃的釅茶,抽一根劣質的香煙,便是這個操勞愁苦的女人最大的享受。

盧秋田總說自己童年享受了充分富足的母愛,因而一生能保持平和中正的性格和心態。母愛猶如太陽的光輝,讓孩子像一株植物,在陽光雨露的浸潤下健康苗壯地生長,這對於孩子,實在是一筆至為寶貴的財富。可是,就是這樣一位慈愛勤勞的母親,這樣一位願意全身心為孩子犧牲奉獻的母親,也難為無米之炊,也沒有辦法讓飯桌上變出更為豐盛的食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