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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時代,因母親忙於工作,把我寄養在姨母家。姨夫早逝,她和唯一的兒子相依為命,我的加人給她增加了繁忙和負擔。雖然生活貧苦,但她寧肯餓著肚子,也不虧待我,對我勝過親生。母親說我依偎在她的懷抱時,才剛剛滿月,在其嗬護關照下,我從呀呀學語、蹣跚學步至長大成人,在那裏上小學、初中,風風雨雨攜手度過了漫長艱難的十幾個春秋。

春節來臨,我回到了度過我童年時代的故鄉,去看望姨母。我跨進姨母家的大門,姨母慌忙迎上來,表哥、表嫂相繼而隨。姨母高興得合不攏嘴,瞧著我,眼睛眯成一條縫。她接過我手中的提包,嗔怪道:“回來看看就中了,帶這麼多東西幹啥,你在城裏也不容易。”我剛到堂屋坐下,姨母轉身從臥室端出滿滿一碗大籽黃豆,說是給我換熱豆腐吃,因為我小時候最愛吃熱豆腐,如今她仍記得,望著她那熟悉而又瘦弱的背影,曆曆往事又湧上心頭……

我孩提時代,姨母家僅住兩間土坯草房,西山牆裂個透明的大縫,用碗口粗的木棍頂住土坯牆壁。表哥住外間,我和姨母同床住裏間。在寒冬之夜,我依偎在她的懷抱,蜷曲著身軀,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她給我講古老的故事和傳說。在蚊蟲叮咬的盛夏,她手持芭蕉扇,為我扇風驅蚊,直至我進入夢鄉。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漸漸地我長大了,姨母接送我上學。

有一次,天下大雨,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姨母冒雨為我送雨具,風雨中,她默默地站在教室門外等候著我放學。下課鈴響了,忽聽姨母在門口叫我的名字。我慌忙背起書包,高興地來到她跟前,看著她腋下夾著一卷發黃的塑料單,衣服濕淋淋的,手裏舉著一把舊雨傘,雨傘邊簷的水珠,還在撲嗒撲嗒往她背上落。她麵色蒼白,眼瞼烏青,兩團黑暈,嘴唇發紫,渾身打顫。她親切地對我微笑道:“乖,你打著傘,看好路,別滑倒了。”邊說邊把雨傘遞給我,當我的手觸到她的手時,她的手像冰塊一樣涼。她忙縮回手,伸開那塊不大的塑料單,披在後背上,半遮掩著頭。雨仍然嘩嘩下著,腳下全是泥漿,每走一步踏出一個深深深的腳印,我的膠鞋就要漫進泥漿。我倆前後廝跟著,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地前行。走到學校大門口,是一個黃土大坡,姨母囑咐我:“小心,慢走。”誰知她的話音剛落,我的腳像沒根似的,“哧溜”一滑,身子猛然一傾,打個趔趄。這時,姨母急忙去攙扶我,不料,她卻“啪唧”一聲摔倒了,她雙手支地,強撐著站起來。這時,我看到她的劉海濕淋淋地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發絲涓涓細流,流到麵頰、鼻翼、嘴唇處,便形成晶瑩的小水珠,然後,再撲嗒撲嗒落在她的前襟上。當雨水蒙著她的視線時,她便用衣袖向麵部掃一下。她站起來了,身後全是黃泥巴,她毫不在意地對我說:“乖,隻要你跌不倒,我不礙事,咱走吧。”她再次伸了伸那塊不大的塑料單,僅能遮蓋肩膀和後背。而我舉著那把大黑傘和自己的身高極不相稱,像一棵大蘑菇似地包容了整個身軀,我把傘舉得高高的,仰望著姨母,竟脫口而出;“娘,你打傘吧。”她先是一愣,然後蹲下來,抱著我麵貼麵親了又親,激動地說:“好閨女,娘不打傘,衣服濕了,回家換換就中了。”姨母笑容滿麵。從此,我便一直這麼稱呼她。

我上小學的時候,正是七十年代,家裏生活仍然貧苦,很難吃上一次白麵饅頭。有一次姨母為我烙幾張白單饃,私下藏起來,讓我獨食。中午放學,我背著書包,一蹦三跳,腦後的牛角辮一起一伏,高高興興回到家中,見表哥倚門而蹲,上穿舊藍褂,頭戴瓦灰帽,帽簷壓得頗低,手持高梁麵單饃,卷著一根蔥,大口咀嚼,津津有味,時不時瞥我一眼,默不作聲。此時,姨母從地裏幹活回來,對我微笑道:“乖,餓了吧,我給你拿白饃饃。”她轉身至臥室,我尾隨過去,姨母從針線筐旁邊,摸出一個饃布包,她抖開一看,臉色霎變,喃喃道:“不對呀,還有三張白麵饃,咋剩兩張啦?”隨即給我一張,便出來板著麵孔責問表哥:“恁大人了,咋恁吃嘴,你啥不能吃?”姨母怒氣衝衝,表哥默不作聲。我看著他明明吃的是黑饃呀,不能錯怪他呀,我便悄悄來到他身旁,從餅卷中發現了奧秘,他原來是黑中卷白。姨母氣咻咻嘮叨埋怨一番去了廚房。我瞧著表哥,他像犯了大錯似的自責、愧疚、沉默。而我卻心安理得吃得香甜,這不公平,平時姨母總是偏愛我,也確實委屈了他,我轉身返回臥室,拿出剩下的一個白麵單饃,遞給表哥:“哥,你吃吧,就說我吃了。”表哥抬頭望著我,瞬間,我發現他眼中噙著淚花,他搖搖頭,手推著那張白麵饃說:“哥吃飽了,不餓了,不該給你爭嘴吃。”那時,他雖然比我大,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