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 / 1)

可憐的沒有合法身分的未亡人,在屋裏踱了一陣以後,倒在地鋪上睡了。如果記憶力沒出毛病或者也非恍惚,她想,這是她在那亞熱帶雨林,命運使她愛上侃侃以來,第一個分開的孤獨淒涼的夜晚。她是女人,而且是四十歲這微妙年紀的女人,她恨不能開門出去,從電梯孔道爬到侃侃的身邊,最後摟住這個給她帶來多少快樂的男人。她太愛他了,無法想象今後寒燈孤衾的日子怎麼度過?

門吱扭響了一下,波洛先生果然沒把門帶上。

\"誰?\"她聽到門廳裏有腳步聲。接著,由於她的習慣,從來不關燈,屋裏很亮,她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起先,她以為她的老毛病犯了,有看成無,無看成有。隨後,她感到恐懼,一身冷汗,乳房又濕漉漉地在睡衣裏凝滯住了。伊斯是個有膽有識的女人,但對於鬼魂、幽靈,或者一個行走的屍體,在恐怖影片中出現的怪物,竟然一步步逼近過來,她再也控製不住瀕臨崩潰的神經,大叫一聲,跳起跑到《創世紀》巨幅油畫後麵,祈求老祖宗佑護了。

\"伊斯,伊斯!\"

\"別靠近我!\"她在畫布後麵閃避著,苦苦哀求。

\"你怎麼啦?伊斯,魘著了,還是夢遊症?快過來!\"

\"不,侃侃,你是鬼,你走開,求你。\"她告訴他:\"你已經死了二十四個小時,現在你是幽靈!\"

滿頭灰塵,滿臉油汙,滿身衣服刮得支離破碎,從電梯裏爬出來的侃侃說:\"什麼時候你把我做一個活人的資格也給吊銷了?不錯,我在卡住了的不上不下的電梯裏睡了一天一夜。可你該知道,那個黑色星期六,我等於活了一個世紀。整整一百年,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我太累了。\"

\"你沒有死?\"她從盤古、女媧的身後走出來。

\"活得那樣麻煩,真不如死。一覺醒來,我悟了,再好的死,不如活著。因為有你,因為有愛;其餘的,無論失去什麼,都無足輕重,對不?\"

她撲過去,抱住他:\"那麼,你的畫呢?\"

\"伊斯,你想想,他可以讓你生,也可以教你死。他隻奪走你一半的錢,和隻要求當二分之一的作者,你不認為他很仁慈,並沒有趕盡殺絕嘛!\"

伊斯才忍不下這口氣:\"操他媽,我要跟這強盜算賬!\"

\"別忘了,親愛的,你隻有一張嘴。而他呢,可以讓所有人相信他那件皇帝的新衣!伊斯,我有個想法,咱倆連夜離開北京,走得遠遠地,好不好?\"

\"去哪?\"

\"你不是說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裏,可能有一支遠古羅馬十字軍東征部隊的後裔麼?如果真能隔絕塵世數百年,不也證明,孤獨,是痛苦的生存狀態,但也未必完全沒有快樂。愛和上帝一樣,是無所不在的。伊斯,咱們這就上路!\"

誰也沒有給他們這對浪遊的情侶送行,隻有大無畏的盤古和無限溫柔的女媧。

第二天,星期一,天高雲淡,像昨天一樣,像前天一樣,跟大前天,也差不太多。十點整,畫展正式剪彩開幕,和平鴿和氣球送上了蔚藍色的天空,軍樂聲鞭炮聲響徹雲霄。報紙的報導是這樣做的套紅標題:《老少聯袂,畫壇盛事,賓客如雲,盛況空前》。

記者還作了現場采訪,攝像機和話筒都伸了過來。

\"你是作者之一,你能談談你對這次畫展的總體印象和你的親身感受麼?\"\"你對你的作品,有些怎樣的藝術評價?你對繪畫藝術的發展走向,有些怎樣的見解?。。。。。。\"

這位複歸的畫壇老戰士說:\"諸位,我能參加此次畫展,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幸福!\"

雖然回答得有些文不對題,但大家仍報以熱烈的掌聲。他那胖腫的臉,露出了燦爛輝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