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畫室裏隻剩下她了,倒不想睡了。
她裸著身子隻裹一襲睡袍,在室內踱來踱去。好像頭一回嚐到孤獨的滋味,尤其在一場極度的喧囂混亂以後。
雖然應該在的另一個人不在,他躺在電梯裏,快快活活地安睡了。她無法接受他死去的這個事實,有這個必要麼?即使一切都失去的話,他喜歡提起的絕望的死水裏,能因為他撲通跳進去,會激起一絲漣澳麼?
不會的,侃侃。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要知道,你對藝術執著的追求,在別人眼裏,連芥豆之微的地位也沒有。
畫室本來不大,可缺少了侃侃,竟是從未有過的空蕩。她不禁回想起那雨林裏僅可存身的掩體了,尤其當炮火震耳欲聾的喧響過去以後,整個世界好像鍾表停擺了一樣。這種沉寂似乎更可怕,好久,撣去震落的泥土,才敢探頭往門外張望。那些昆蟲先 地爬動,接著是鳥雀吱吱喳喳的呼喚。於是,開始有了些生氣。等到那些驚嚇跑了的小動物回來尋找存身之地,在草叢裏若隱若現。對於野外生活十分熟悉的侃侃,便會興奮地跳出掩體,享受死裏逃生的快活。
\"哦,哦!\"
她也跑出來,跟著呼應。
世界若僅僅是兩個人的,該多好?他告訴過她,他在興安嶺密林裏怎樣迷了路,再也走不出去的故事;他在去鹽湖的路上,怎樣翻車,跌進了冰窟窿的故事;他還告訴過她,他在日本東京都那無數舉目無親、語言不通的人群裏,幾乎同在密林裏、鹽湖上一樣,既感到孤獨的可怕,又享受到孤獨的快樂。
他說:\"我願意所有人看我的畫,而不看我;我願意愛我的人看我,而不看畫。\"
現在,這間畫室裏,隻有畫,而沒有了他。
她曾經向這個認為得到了她便等於獲得一個世界的畫家宣布:\"侃侃,我可以做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除了畫和愛以外,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伊斯說這話時,卓有把握。但第一個亮起紅燈的,卻是絕想不到的、純粹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駱老太。
誰也沒向她透露風聲,難道她的望遠鏡還具有愛克斯射線的透視功能?能夠直視別人的內心奧秘?
駱老太警告她:\"你跟他過,一個人墮落已經夠了。如果開畫展,那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墮落的。\"
這當然是荒唐的。伊斯多餘向她作種種解釋,她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說什麼也是置若罔聞。隻有一句,她聽到了,伊斯說:\"人體畫隻是畫展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還是他畫的內心感受中的這個世界。\"她的回答,也隻有一句:\"那些東西,更不堪入目!\"
或許也不值得奇怪,駱老太就是以道德警察自居。飛機場壁畫風波,她發難過;重新開放交誼舞,她抗議過;上映日本影片《望鄉》,她反對過。她認為芭蕾舞劇《天鵝湖》應列入兒童不宜範圍。迪斯科,搖滾樂,還有三點式健美比賽,都曾讓她痛心疾首。
伊斯聽熟悉的叔叔阿姨講起她婆婆年輕時,也是位風流入時的文化界新潮女士。風頭很足的,總是穿得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屁股後麵追求的男士,一串一串,三角戀愛,爭風吃醋。哦,為她受過處分的可不止一個,有位連黨籍也弄丟了。\"你曉得你婆婆當時的外號麼?\"說到這裏都笑起來:\"自然不會告訴下輩人的。她叫什麼?叫吸鐵石,男同誌背後都這麼稱呼她。她在晚會上,跳《紅莓花兒開》,裙子旋開來,露出三角褲衩,可把一些人迷得神魂顛倒的。\"
怪不得她發起火來,不是踢波斯貓,就是踢她寶貝兒子。要實在無可踢的,踢凳子,踢桌子,逮什麼踢什麼,敢情她有舞蹈功底?
駱老太詰問過伊斯:\"評論他的文章,是你組的稿吧?\"
她不否認:\"不錯,是我!\"
\"一位有才華的青年畫家,表現了他的藝術個性和獨創精神。。。。。。\"駱老太拿著報紙,撇著嘴讀給她聽。
\"我還認為侃侃是個天才呢!\"
駱老太陰陽怪地笑了:\"你也曾經相信自己是天才,這就不奇怪了,都是些妄想狂!\"
她也毫不示弱:\"可能有許多天才,開始時被視作妄想,然後又被斥之為異端而扼殺。不過,這一回,不管你設置什麼障礙,我要把侃侃的畫展開成。\"
駱老太\"哼\"了一聲。
同樣,伊斯也回報以\"哼\",而且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