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閣樓(3 / 3)

又過去兩年,風平浪靜。母親吃了往日好用強的虧,在老年生活中落了單,被一個練功團隊召去,每日傍晚大力鼓掌。一日用力過猛,頓悟,這世道原來是吃人世道,從此便難清醒。她又偏偏是無神論出身,因此能在表象上自控,一時使外人不能察覺。隻是那瘋癲像肥肉,時常勾引著她心甘情願地走,一不朝前走,便如萬蟻鑽心。

那朱衛見情況如此,回家便少了。人們隻道閨女是小棉襖,見著朱丹每日仍歸來。母親開始無休無止地折磨保姆,比如懷疑投毒。那保姆嘴角長胡子,大字不識一個村姑,哪裏受得了這般侮辱,卷起鋪蓋要走,被朱丹拉住,加了兩百元工資。朱丹說:“三姑,你好歹在這裏服侍八年了,就當她是個小孩,作弄她吧。”那保姆一聽,心軟了,後來還能開玩笑:“老怪,你說我下毒,我要下毒早就下了,輪不到今天。”

母親說:“哼,你先吃,你下毒先把你毒死最好不過了。”

保姆便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後她們在宅子裏曠日持久地玩遊戲。母親總是出其不意在角落放上畫過奇怪圖案的人民幣,裝作忘記了。保姆總是將它們收集起來還她,她便蘸口水一張張地點,要是少了,便大叫:“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誠實的東西,你就這樣貪心,連主家這點錢都偷。”保姆便打電筒去找,不久便真找到五塊錢。

卻說一日,母親靈感來了,懷疑保姆將農村的親人接來住,便閑不住,四處搜尋。她從一樓翻至四樓,一無所獲,便去了閣樓。通往那裏的樓梯又窄又陡,她是單手扶著腦袋走上去的。她一打開鎖,便見裏邊灰蒙蒙一片,一隻壯碩的烏鴉撲棱棱飛出窗戶。

兩隻用不幹膠粘得嚴嚴實實,又被包裝帶捆死的木箱躺在那裏,暗紅色的油漆尚未剝落。看得出來,它時刻等待被搬走,卻像是不幸的孩子被永久遺忘。母親抹抹蓋上的灰,心說:“我可是從來沒整理這兩箱東西。”

她下樓找保姆,沒找著,便提著剪刀上來,撕裂不幹膠,剪斷包裝帶,將箱蓋揭開。一股陳氣幾乎將她熏翻。接下來她所見的,讓她癡愣。她先想到保姆父親是宰牛的,接著判斷這絕不是動物屍骨。她感到有意思了。這時,在她囫圇的腦海中,有兩件事正相向而遊,遊到一塊她就明白了。

屍骨……女兒!

但樓下此時正好傳來保姆爽朗的笑聲。三姑你還笑,你幹的好事,你殺了人,還藏屍在此,坑害我朱家!她跌跌撞撞下樓,手翻筆記本,找兒子朱衛和女兒朱丹的電話號碼。朱衛的手機一直沒人接。朱丹的手機也一直沒人接。第二次撥打時,朱丹已關機。母親便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恐懼中下樓去,走進光明的中午。她穿過護城河,走進知書巷,就快要撞著女兒了,卻是側身轉進側巷。茲事重大,她抄近路向城關派出所去了。而朱丹走完知書巷後,走過護城河,和社員飯店老板交鋒幾句,便走到家門口。慵懶的保姆提著毛線及時閃現出來,諂笑著說:“丹丹回來啦?”

“我媽今天怎樣?”

“還不是老樣子。”

“我看她跑出去了。”

“不怕,她會跑回來的,她怕我偷她的東西。”

果然不久,母親高叫著“別跑別跑”,帶一夥警察跑來。這事有諸多蹊蹺處——瘋子報案從來沒人理,即使那老所長是她一世情人。他們從初中好起,沒牽過一次手,擁過一次抱,親過一次嘴,卻像世間最親的兄妹,一向都由他來忍讓、遷就她的驕橫。這天她啼哭著猛然跪下,所長便老淚縱橫,“如果是兒戲,就當是陪你兒戲吧,反正我也早退居二線了。”他帶著一名警察和兩名實習生走進朱家大宅。上樓梯時,他們看見朱丹正汗如雨下地朝下走,便一起退到轉角處,讓她先下。

“丹丹你這是怎麼了?”他問。

“沒事。”

她淒苦地笑著,扶著欄杆軟綿綿地走。大約十分鍾後,那四員警察在查看現場時茅塞頓開,爭先恐後朝下衝,其中一位還拔出槍。他們看見朱丹剛走到橋邊。這十分鍾啊,她隻走了十米,她的腳就像粘著巨大的口香糖,她就像在噩夢裏那樣無望地逃跑。

“我們發現死者的西服裏有劉國華的名片,他是不是你的初戀?”

“是。”

“他死了多少年了?”

“十年。”

據說在朱丹被銬起來時,母親突然清醒了,她撲在女兒和警察之間,以極其正常的語言嚎叫:“是我幹的,是我幹的。”

“是我。”朱丹說。

那老所長幾乎像拎一隻兔子那樣將她拎開了,她便抱緊他褲腿,大叫:“是我殺的,我一刀一刀地殺,一刀一刀地剁,我將他剁得稀巴爛。”

“是我。”朱丹說。

此後母親便像紮進沒有終點的深霧,再沒正常過。她曾經去看守所門口守候,但並不知道守候的是自己的女兒,是保姆牽著她去的。當囚車馳過時,朱丹透過鐵窗,看見母親甚至在笑,隻是這笑容平淡而遙遠,像是彼此沒有任何血緣上的聯係。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縣城,甚至整個地區,每天都有許多人插著褲兜,來朱家門前,仰著頭參觀,有的人還掏出手機拍照。劉國華的親屬早就在這裏貼滿“血債血還”的標語,也拉上了橫幅。母親這時就像是他們中的一個,好奇地看著每一個細節,有時還用手撫摸白紙,用腦海裏殘存的對知識的記憶,念出一些字來。

案件在地區中院審理。出人意料的是,陳曉鵬忽然不顧母親的指責,動用父親及自己在政法係統的一切關係,替朱丹運作了起來。他請來一位名貫三省的大律師,那律師在法庭上隻一句話便使審理進入僵局:

“死者係服食大量安眠藥自殺。我的當事人在死者昏睡後,探了他鼻息,才知他已斷氣。在慌亂中,我的當事人將他拖到床底,藏好。後來出於害怕,將他分屍,試圖扔走。如按照現在的刑罰,她構成侮辱屍體罪,但在當時,法律並未規定這一罪名。”

“胡扯。”

那本來就已鬧過事的劉家親屬,在旁聽席上鼓噪起來。法官這時敲打木槌,用一種長輩人的慈悲問:“被告,是不是這種情況?”

朱丹轉過腦袋,看見劉國華的母親正揪著一團白手絹,捂著唇鼻哭泣。哭著哭著,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捉住鼻尖,清脆地擤下鼻涕,然後繼續歪頭歪腦地哭。在她大腿上有一張綴著白花的死者遺像。在意識到朱丹看她後,她站起來,大聲說:“可恨這女子,這些年來總是到我家來,不是騙我說兒子在廣東,就是騙我說兒子在福建,說是我兒子一定要賺可以買下一個縣的錢才肯回來。你騙了我們多久啊,你這個騙子。”

朱丹說:“對不起。”

接著她轉過來,對法官說:“我現在呼吸平穩,神態放鬆,醫生說得對,當我轉身麵對恐懼時,恐懼便也如此。”

此後,公訴人要求出示證物。那兩箱子白骨便被抬來,其中一隻下肢還套著皮鞋,多數骨頭被當眾剁裂,裂口像開放著的喇叭花。“可以想見當時用力之猛。”公訴人說。

“這並不意味什麼。你並沒有證據表明此案係他殺。”律師說。“我們有被告總共八份供述。”

“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重證據而輕口供。”

“被告,你自己怎麼看呢?”法官這時又慈悲地說,他的態度引得旁聽席上一片震動,一夥由劉家邀來的親友拍起桌子來,紛紛批評起這世道來。卻是這時聽到朱丹說:“我要說是我殺的,你們就會判定是我殺的;我要說不是我殺的,你們也就很難判定是我殺的。我如今要說,是我殺的。”

“你們可以知道,我家地板上有一塊劃痕,那是他皮鞋蹭的。你們可以看見他的鞋跟有蹭掉的痕跡。那是我勒死他時,他的腳在本能地往地上蹭。他喝了我泡過安眠藥的茶水,睡過去了,我扯下電話線,纏住他頸部,勒死他了。當時他的腦袋靠著我這邊肋骨,這塊肋骨現在還痛。”

“人是我殺的。沒什麼好說的。你們劉家提出要賠償,我這些年一直在積,積了有七萬,算是對你們的補償。”

她說完後,現場一片安靜。那劉母舉起遺像,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麼,便搖晃著它。“別讓我看到他,惡心。”朱丹說。在處決她前,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說:曉鵬,你一定要相信我是愛你的,我一直就在愛你。我們的兒子屬於你。

她在牢裏一直跪著,死命地閉著眼,就像槍決在即,但最終她是被注射處死的。

選自《當代》2012年第3期

殺人案背後的“戶籍”命運——評阿乙的《閣樓》

林霆

阿乙是近幾年崛起的新銳作家。由於他小說的題材多是“大案”“要案”,所以阿乙給人的一般印象是,五年警察經曆,造就了他。但是,問題的核心並不在於他做過警察,而是在這份令小鎮人羨慕的正式工作中,他感受不到穩定帶來的幸福感和權力所帶來的優越感。他在案件背後看到的,都是法律所不能解決的人性問題和製度問題。案件當事人的情感糾葛、製度缺陷造成的人間慘劇,喚起的是他對於身份的羞恥感和無法改變現狀帶來的窒息感。真正成就阿乙的,是他自己的內心。

《閣樓》源於一個真實的案件,它被稱為“慈溪白骨案”。一個母親在家中閣樓發現了一箱白骨。警察調查的結果是,她的女兒殺死了初戀男友,並藏屍於閣樓。其實殺人原因很簡單,就是當女兒要嫁給“門當戶對”的結婚對象時,出身農村且是“農業戶口”的初戀男友百般糾纏、以死相逼,最終使女兒痛下殺手。

案件的殺人動機,觸動了作家敏感的神經,創作的起點就源於此。

“農業戶口”在中國很長一段時間內,以及目前的大多數地區,仍然意味著沒有國家保障、無法進入政府的福利體係。“農業戶口”幾乎就是既貧且賤、低人一等的代名詞。農業戶口帶來的身份的羞恥感,也曾經糾纏阿乙多年,也讓阿乙的母親愧疚不已。因此,《閣樓》的核心所向,就是“戶籍”命運。雖然阿乙曾經一再表達自己對於政治的漠然,聲稱小說“展示的不是戶籍製度它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我展示的是一個農業戶口他的命運”。但是小說原本就是用人來說話,用人的命運來傳達民族的甚至人類的命運。所以,當作家指出一個人的悲劇命運的製度來源時,他就不可避免地介入到政治中,並用正義所賦予的力量強化小說的藝術魅力。

事實上,《閣樓》的這一主題被包裹得非常嚴密。小說用龐大的篇幅描寫了女兒的婚姻關係和她與母親的關係。我們看到了一個溫順地接受母親所做的婚姻安排,婚後又患有性冷淡的女人。她神經兮兮、疑神疑鬼,每天的生活路線固定單一,但偶爾卻行蹤詭秘。接著是母親的精神障礙,出現幻覺並伴有迫害妄想症。還有一些伏筆,比如那個很少有人上去的閣樓、家門口的臭水溝。還有女兒常去一家農戶,並稱那兩個老人為“爸媽”的古怪行為。非常罕見地,女兒也說過,當時如果嫁給那個初戀男友,總比現在要強。因為多年來,她都遭受著前男友的死亡威脅,他說過要毀掉她的一切。看起來,受害者是這對已經出現精神問題的母女。

然而,當母親打開閣樓上的箱子後,事情突然急轉而下。初戀男友浮出水麵,這個從未出場的男友,才是小說真正的主角。十年來,他靜靜地躺在閣樓上,用白骨不斷地折磨、懲罰、否定著那個女人。而他的死亡,就因為愛上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女人,他無法改變的農業戶口毀掉了他。原來一切都在作者的掌握中。

小說的敘事極富耐心,作者有意讓故事枝杈橫生,從頭到尾都伴有豐富細節的纏繞,這使得它的故事遠離了案件回顧式的講述,而變得飽滿充實,令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