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可惜你的權利有限!
彼此有點兒抬杠的意思了。那夥人圍了過來。
一個人,就是後來的福兒,用腳踢了踢我攏在地上的東西,大概是對那些爛書本沒興趣,不屑地說,撿剩兒也不挑點兒好的,這些陳年廢紙燒都燒不著,廢品站也不收。
我說,把你那髒蹄子挪開!
福兒說,嘿,XX小老太太還挺厲害,老丫的找不痛快是吧?
我說,張口罵人,虧了你的先人!
幹部說,我們沒虧先人,我呢,我怎的也是國家公務員,你淪落到撿廢品的份兒上,才是虧你先人呢。老太太,兒女不孝順是吧,老而無依,慘哪!
我說,呸!
一女的操著東北腔說,你還挺橫,倚老賣老嗎?且輪不上你呢!知道俺們是誰嗎,俺們是愛新覺羅後裔,是這座大宅子的主人,你上俺們家來撿東西,經過俺們允許了嗎?
我說,都他媽給我滾!
幹部說,這老太太瘋了!
……
聽口氣,這些人是和金家有關了,我看著他們,腦海裏翻騰著他們應該是誰的子孫,卻總是糊塗,最大的哥哥大我三十六,最小的老七也八十八了,母親是填房,這使得我與哥哥姐姐們拉開了距離,使得我很晚才進入這個已經遲暮的家族。現在,哥哥姐姐們都故去了,我還活著。
一幫人很快對我沒了興趣,他們在陽光下的廢墟中繼續尋找可能得到的意外。女的說,我奶奶活著時候說屋子裏有楠木雕花隔扇,有鑲螺鈿的八仙桌,院裏有茶葉末的大缸,那是圓明園的物件……
一個說,金家好像沒分過家,如果有東西,應該屬於我們大家。
幹部補充說,不是好像,是壓根沒分過。
福兒說,可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了,連根XX毛也看不到了。
幹部說,有人捷足先登了。
女的急赤白臉地說,那可是屬於咱們的財產!俺就稀罕楠木桌子,現在的楠木,跟黃金一個價!金家的楠木,是經過曆史考驗的老楠木了。
福兒問我,撿破爛的,你知道屋裏的楠木家什都讓誰拉走了嗎?
我說,讓我賣了。
女的說,憑啥?
幹部問,什麼時候?
我說,1966年。
一幫人立刻啞了。1966年,他們大部分還沒有出生。
女的用目光毫無顧忌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末了驚呼一聲,媽呀,你們看她是誰?她是金舜銘咳!我在電視裏看見過她……哪個節目來著,哪個來著……我還知道她小名叫耗子丫丫!耗子丫丫,沒錯,就叫耗子丫丫……
好生無禮!
我的眉頭皺起來。
聽說我是金舜銘,推及他們的祖父母,金舜鋙、金舜錦、金舜錇、金舜镅,許許多多的金舜……一幫人的霸氣立刻收斂了,連福兒在內,都顯出了一副孫子模樣,搬座兒的,遞礦泉水的,扇涼風的……有巴結討好的成分在其中。其實除了名字和他們的祖父母輩相近,他們對我的了解並沒多少,不是那個女的咋呼,我敢肯定,他們誰也說不出我的一二三來。
女的向大家介紹,眼前這個老太太是姑奶奶,親姑奶奶,寫小說,整電視劇啥的,老有錢啦,耗子丫丫早早兒地就離開了北京……流落西北……
幹部說,這麼說您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了。
我說,應該念“cui”,不是“shuai”,您念錯字兒了。
對方沒聽懂我的糾正,也沒聽出我不客氣的揶揄,小眼睛快速地轉動,有些聰明外露的彰顯。
我在那一張張陌生的臉上努力尋找哥哥姐姐們的影子,徒勞。
女的說,姑奶奶,我是世偉的閨女,世偉,金世偉,1969年上了黑龍江兵團的……我們大前年才回北京……
幹部說他是劉毅然的兒子,他奶奶姓金。
我一臉茫然。
女的說,我在電視上看見過您,要不咋第一眼就看您眼熟呢。說實話,您可不如電視上漂亮,那是化了妝的吧?我想您老在電視上露一回臉得不少錢,中央台,賊有錢!聽說您老寫一部電視劇能整一座小樓,俺們掙一輩子也掙不出三間房來!
幹部說,俗!姑奶奶那是文化傳播,不是為錢。
福兒說,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話不用裝,有什麼說什麼,有錢的就是有錢,沒錢的就是沒錢。
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群市儈。
記得有一回和演員陳寶國一塊兒聊天,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您演一集戲拿多少錢?陳寶國當時回答,你說我應該拿多少啊?
那人一臉的尷尬。
那人提的問題與今日孫子們問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惜,我沒有陳寶國的機智與幽默,麵對眾孫子,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以至他們自我介紹誰是誰孫子,誰是誰外孫,我竟然連一個也沒記住,就記住了滿嘴跑XX的福兒,因為他的語言最有特色。幹部說,聽奶奶說,我小時候您還抱過我哪,您還誇我一臉官相!
眼前的人物尖嘴猴腮。
女的裝作很文化地說,雖然老宅什麼都沒有了,但是我在這裏找到了老姑奶奶,這就是最大的收獲了,從老姑奶奶身上我看到了金家的過去,這氣質,這派頭,往那兒一站,比劉曉慶都有派頭,能鎮住一大片,絕對的與眾不同!
我說,鎮誰呀,磚瓦堆裏一個撿破爛的小老太太。
幹部說,您甭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忒糙,沒文化。
幹部要去了我的電話號碼,說是好隨時請教,我就忽視了,他要了我的電話,可沒把他的給我,一個不對等的交換。後來回味,敢情人家留著心眼兒呢!
那個福兒似乎對找著老姑奶奶沒興趣,這會兒正圍著黑石頭轉悠,來來回回地看。我以為他在尋找上頭的刻字,也是多事,過去給他講了這塊“唱晚亭”的來曆。女的立刻回身找亭子,我說亭子在1958年就塌了,旁邊這個土堆就是遺址。女的問亭柱是不是金絲楠木,我說就是普通的白茬鬆木。女的很失望。
福兒指著石頭說,從雲南隴川拉回來的,這就對了,我就是在隴川口岸倒騰農產品的。
說著,福兒從誰手裏要了一瓶礦泉水,將水灑在石頭上,髒兮兮的泥水從石頭上流下來,使得灰暗的石頭更加灰暗,麵目不清的石頭更加麵目不清。福兒又要了幾瓶水,呼呼啦啦全澆上去,石頭周邊立刻泥濘一片。眾人不解他的意圖,說他在作死,女的使勁嚷嚷說把她的白褲子濺髒了。
隻見福兒不顧髒濕,俯身在石頭上,仔細察看,末了又問誰身上帶著打火機。大家都不明白福兒想幹什麼,幹部遲遲疑疑將打火機遞過去,福兒接了,打出火苗,用手捂了,在石頭上仔細照。女的說,照什麼照?太陽是真火,比什麼不亮,打火機那點亮跟太陽比早嚇得沒影兒啦!
福兒環視了一下眾人說,知道隴川在什麼地方嗎?告訴你們,隴川緊挨著緬甸,知道緬甸出產什麼嗎?緬甸出產玉石翡翠,中緬口岸常有這樣的黑石頭一車一車往咱們這邊拉,黑石頭裏包的全是翡翠,現在翡翠是什麼價?拳頭大的翡翠價值十幾萬!
福兒說這話認真而嚴肅,破天荒地沒用XX口頭禪。幹部說,你能斷定它是翡翠?
福兒點點頭。
女的像剛才發現我一樣,再次驚呼,媽呀,這大翡翠,比金絲楠木值錢多啦!這回咱們是真發啦!哎呀,福兒你說你咋這麼有福哪!
幹部糾正女的說,是咱們大家有福,不是福兒一個。
福兒說,我就知道,老祖宗千裏萬裏把石頭運回家裏絕不是平白無故,咱們家的老祖宗是有眼光的,他早料定了有這一天。
不是福兒來我家給我講述,我不會知道以後的事情,正如那塊刻著“唱晚亭”的石頭,地表露出的隻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內容還在地底下一樣,那日孫子們與“唱晚亭”的初遇,也不過是一通鑼鼓經的敲打,僅僅開場而已。
福兒告訴我,那天晚上孫子們又去了一趟老宅廢墟,是有準備而去的,福兒很內行地花三百塊錢買了一個看石頭的專用手電,在專業電光下,幾個人在夜色中將那塊石頭再一次細細審視定奪。福兒說他在石頭的表麵窺到了綠色,那綠色精靈般地一閃而過,就再也找不著了。有綠是內裏有翠的象征,這塊來自雲南的石頭不是普通的石頭,它在緬甸邊境,準是誰從那邊運過來,遇上戰爭,丟在大路上也未可知。因為路當間撂塊大石頭是件沒法解釋、不可思議的事情。大家都說福兒分析得沒錯,紛紛用手電在上頭照,你照完了我照,我照完了你照,有的說看見綠了,有的說看見黃了,有的說什麼也沒看見。最後的結論是先把它從土裏挖出來,看看它下頭究竟還有什麼東西,畢竟它的大半截還藏在地底下,也沒準下頭就是玉石翡翠金剛鑽呢。電光和聲響引來了治安巡邏隊,幾個人被巡邏隊問話,巡邏隊實在也拿不準這些人的對錯,為一塊爛石頭,好像也沒觸犯法律,也都有正當的身份,並且都能證明是金家後裔……到拆遷廢墟上找點自家東西也是人之常情,加之孫子幹部還和巡邏隊的頭目在工作上打過交道,問了幾句話人家就走了,走時還反複交代,注意安全。
石頭是第二天上午請了三個民工挖出來的,偌大一塊,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那個露出地麵的平頂,對挖出的整塊石頭來說不過是個小尖,“唱晚亭”三個字全部露出,也變得十分清晰。麵對著這塊刻著“唱晚亭”的大石頭,大家都有些束手無策,不知道怎麼處理才好。還是福兒有主見,拉來了水管子,對著石頭使勁滋,滋完了幾個人上去用刷子刷,折騰大半天,總算露出了廬山真麵目,一塊略帶綠色的粗黑石頭,坑坑窪窪像個巨大的土豆。福兒激動地說,XX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一點兒不差,就是這個樣子。
在場的孫子都很激動,透過那層黑皮,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裏麵綠光閃爍的翠,這塊大翠,全北京怕也找不出第二塊,如果說拳頭大的一塊值十幾萬,那眼前這個……無法估量!
女的興奮地說,哎呀媽呀,我咋一下就闊了呢,闊得我跟做夢似的,回家我得讓全家給金家老祖宗磕頭!
福兒說,今天在場的金家人,人人有份兒。
幹部說,外孫子也有份,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在遺產麵前,人人平等!
接下來大家討論怎麼把這塊“大翠”切開分了,而且要分得均勻。
一孫子說,也別高興太早,石頭裏也未必是滿滿當當的翡翠,雞蛋黃似的,隻是個心兒也有可能。
女的說,我想它是個肉包子,外頭一層薄皮,裏頭都是餡兒,老先祖是見過世麵的人,在皇上眼皮底下當差,什麼寶貝沒見過,他看準的東西不會錯。
福兒說,哪怕裏頭的寶貝是個鐵鍋那麼大的核兒,也夠咱們受用幾輩子的了。
依著大夥,就要往玉石廠拉,是虛是實,刀下見菜,立馬分寶。還是幹部心細,他說得找個專家先鑒定一下,有譜了再往玉石廠拉不遲,這大家夥近乎兩噸,搬離此地也不是件容易事情,萬一裏頭什麼沒有呢……
福兒說,不可能!
女的說幹部,閉上你的烏鴉嘴!
幹部說,知道嗎,咱們現在可是“賭石”呢,大凡挨上“賭”字,它的幾率就是百分之五十。
一孫子說,百分之十也行,我們樂意。
女的說,對,百分之十也行。希望總是有的,切開還有百分之十,不切什麼沒有。什麼叫撞大運哪,這就叫撞大運!
穩妥起見,下午福兒還是請來了“靈翠軒”的老郭,讓行家幫著掌眼。老郭是雲南德宏人,以前一直在瑞麗石頭早市上擺攤,專門賣翡翠礦毛石,千八塊、萬八塊,也有幾百塊一塊的毛石,用紅漆標著號,堆在攤子上任人挑選。石頭中也有論斤稱的,六十塊一公斤,據說也有人從裏頭買出過玉石來。攤上擺桶水,擱把手電,讓買主自己挑,挑好了裏頭有翡翠,挑不好,就是一塊普通石頭。其實攤上的每塊石頭賣主都仔細研究透了,吃這碗飯的,心裏得有底,但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人心還隔肚皮呢,何況石頭。人心可以用X光,用B超照,這石頭是什麼儀器也透不進去的,有與無,好與不好,誰也說不準,蒼黃反複,萬千變化,都在一瞬間,所以,要賭石,必有極強的心理承受能力,擔得起霎時的大起大落,否則不要染指其中。
老郭的生意不錯,為人也公道,在雲南幹了幾年,就到北京來發展了,還是經營石頭,有了自己的門麵,也有了一幫熟識的顧客,沒人再叫他老郭,都叫郭老板了。郭老板隨著福兒來到拆遷廢墟,孫子們正如大旱盼雲霓一樣地盼著,迎出老遠,將大師擁到“唱晚亭”石頭跟前。大夥七嘴八舌,看見綠了、看見紅了地對大師一通猛說。
郭老板不動聲色,也不接大家的話茬,圍著“唱晚亭”轉了一圈又一圈,抽了三根幹部遞上去的“黃鶴樓”,還是不說話,把大家的心撩撥得貓抓一樣難受。末了,郭老板扔了煙頭,慢慢地說石頭是黑烏砂,又問是從哪裏弄來的。福兒說中緬邊境,大概是從那邊運過來,正遇上打仗,就扔半道上了。郭老板說,按說是出在老坑,可是如今老坑基本上淘光了,連西瓜大的料也尋覓不到了,眼前這塊石頭……出處有點……含糊。
福兒說,郭老板您說的是現在,現在老坑沒大石頭了,可這塊石頭兩百多年前就蹾在我們院裏了,那時候連乾隆爺還沒出世呢!
郭老板說,你這麼說,我再看看,要是老坑的黑烏砂,裏頭或許還真有貨。
郭老板又圍著“唱晚亭”轉,用自帶的更高級的電筒往裏照。
大家屏息等待,都知道這個行當的水太深,不敢輕易說話。
又是三支煙,郭老板拍拍手上的土搖搖頭說,好像沒戲,皮殼發灰,沒有靈氣,一般的石料罷了。
福兒說,您再仔細看看,上頭有綠呢。
郭老板說,有綠不假,那綠都是浮麵上的,是苔痕,年深日久在園子裏呆著,麵上不綠也得綠了。
福兒說,我明明看見了綠,綠就是翠,在雲南跑了幾年,我知道這個。
女的說,要是一剖開,裏頭滿是綠翠,我先打十個鐲子十個項鏈,全戴上!哇,我簡直就不是我了!
郭老板說,要是滿綠高翠,那您就發大發了,可那隻是您的一廂情願。
幹部說,依著您,這塊石頭它什麼也不是?
郭老板說連串皮綠也算不上。幹部問什麼是串皮綠,老板說就是外表一層綠皮兒,內裏是實打實的石頭。
大家一聽都有些失望,敢情折騰半天,挖出塊石頭,還雇人白花了工錢,那仨民工,一個工兩百呢。
連串皮綠也算不上的“唱晚亭”墩在夕陽下一副破敗的寒磣相,蓬頭垢麵,形粗色黑,讓人哭笑不得,都覺著金家的老先祖一定是腦袋進了水,拿著後代的熱情在開涮。一時怨聲四起,大罵先祖是傻X。骨朽人間罵未銷,先祖大概自己也沒想到,罵的人竟是自家的直係後代。
郭老板說,也別泄氣,大傻石頭有大傻石頭的用途,我的一個朋友最近在京郊房山蓋了一院房,荒郊野地,托我弄塊石頭鎮鎮院子,我看這塊就合適,傻大黑粗,沒有形狀,有股愣勁兒。
沒人言語。
郭老板說,你們開個價兒,賣多賣少也是給它找個歸宿,比扔這兒不管強。
福兒毫不猶豫地張口道,三萬!
幹部立即插嘴,少了,十萬!
女的說,四十萬!
拍賣會似的,“唱晚亭”在金家後人的嘴裏一下飆升到了五百萬,人人都像打了興奮劑。
郭老板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出一千,買了。
福兒說,怎麼一千?我們挖它就花了六百!
郭老板說,我是按廢料石買的,我不要,它就作為建築材料深埋在地基下頭了,永遠不得翻身,永遠見不得日月之光。我買它是看它敦實厚重,深沉老舊,出自貴胄之家,還能起點鎮宅作用……這塊石頭給你們誰,你們也不可能弄到家裏去。
女的說,一千塊,你哄孫子呢!
郭老板說,別以為一千少,買家出的可不是一千,他兩萬也打不住,首先得吊車吊,得大卡車拉,拉到百十公裏的房山去,再加上安裝費……你們說說得多少錢哪!
幹部說,石頭是個文物,上頭還有“唱晚亭”三個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