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婚(2 / 3)

三夏五歲那年,趙不忘又出事了。那個晚上,宋莊放電影,《火車司機的兒子》,秦月娥記得清清楚楚。中間換片,場麵漆黑時,爆出一個女人的尖叫。女人被摸了屁股。換一種說法,有人耍流氓了。若是宋莊女人,罵罵也就過去了,畢竟沒造成更大的傷害。可那女人是來宋莊走親戚的,她是公社某副主任的小姨子。那個女人自是不吃虧,不依不饒,非要書記揪出那個流氓,書記不敢壓,向副主任彙報了。於是,兩個戴大簷帽的公安進駐宋莊。不是摸屁股那麼簡單了,而是一樁案件。公安沒有別的破案方法,篩選出有前科的男人,一個一個詢問,其中就有趙不忘。

那個女人的尖叫,秦月娥聽見了。盡管當時不知發生了什麼,秦月娥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待知道發生了什麼,秦月娥顫栗起來。他們一家五口是坐在一起的,中間趙不忘要撒尿,離開了一會兒。換片恰恰在那個時候。那就是說,趙不忘具有作案可能。

回到家,秦月娥顧不得孩子在場,大聲問趙不忘是不是他幹的,趙不忘矢口否認。秦月娥問他一泡尿咋撒那麼久,趙不忘一臉哭相,說他撒完就往回走,可黑咕隆咚的,他怎麼也尋不見她和孩子。秦月娥說要是他幹的,趁早自首,還能從輕發落。趙不忘急得眼珠子都要裂了,說要是他幹的讓他全身爛掉。秦月娥審視趙不忘一會兒,相信了他。可是,她相信不行,得讓所有人相信。在這點上,秦月娥比趙不忘有頭腦。她叮囑趙不忘,不管誰問,都必須咬定他和她及孩子們在一起,趙不忘敬佩地點頭。秦月娥將三個孩子囑咐個遍,口氣從未有過的凶,誰要是說錯,撕爛誰的嘴!

公安已經知道趙不忘做過什麼,審問得比別人時間長。趙不忘遵照秦月娥的叮囑交代完,公安並沒找秦月娥和幾個孩子對質,而是盯著他冷笑。一盯一笑,趙不忘發毛了,更要命的是他尿了褲子。據在場的書記說,他沒見那麼長的尿,濕了褲子不說,流出有四五米。公安突然拍桌子,趙不忘結結巴巴交代了。

趙不忘沒判重刑,那時縣上正好辦了一個關於這類人的學習班,趙不忘學習了十天。秦月娥沒少花,一塊布,一籃雞蛋——是送給書記女人的,賣了唯一的一頭豬,賠償給那個被摸了屁股的女人。還有,趙不忘上學習班,得交夥食費。一裏一外,家底折騰光了。秦月娥夠仁義了,若她什麼都不管,趙不忘被判刑是極有可能的。

十天後,趙不忘灰頭土臉地回到家,秦月娥第一句話就是離婚。趙不忘冤枉地說,不是我幹的,我真的沒摸呀。秦月娥氣得臉都白了,不是你幹的你承認什麼?趙不忘,你隱藏得真深呢。趙不忘說,他們硬說是我幹的,還說承認了認個錯就沒事了。秦月娥的牙都要蹦出來,你就承認了?你是傻子呀。趙不忘說,我站不住,腿都麻了,你要相信我,我真沒幹。秦月娥大吼,我相信你有屁用!究竟是不是趙不忘摸的,秦月娥也拿不準了。但不管真是他幹的,還是他背了黑鍋,不重要了。趙不忘因耍流氓上了十天學習班,已是鐵板釘釘。秦月娥可以忍,可不能讓三個孩子跟著她忍。因這種羞辱,冬子已經打過好幾架。趙不忘不死心,問,非離不可?秦月娥聲硬如鐵,這麼多年了,你讓我瞧起你一回!

書記沒再和秦月娥講道理,不,話都沒說,歎息一聲,重重地扣了章。

終於要如願了,秦月娥卻高興不起來。兩人去公社的路上,她想和趙不忘說點什麼,可趙不忘落她幾米遠。她站住等,他也站。她就不再等,那話翻騰著,慢慢靜下去。

婚是能離,但那個長著馬臉的中年男人讓他們把孩子跟誰的事說清。秦月娥脫口說,三個孩子都跟我。這還用說嗎?她絕不能讓哪個孩子跟流氓父親。馬臉看趙不忘,趙不忘說依她吧。馬臉身子往後一仰,婚沒這麼個離法,從照顧婦女的角度考慮,女方可以要兩個孩子,但不能全歸女方。秦月娥有些不滿,他沒意見,你管這麼寬幹嗎?馬臉生氣了,我就是管這個的,不讓我管,行呀,你們去別處離吧。公社掛牌的房間不少,可管離婚的隻有這裏。秦月娥軟下來,說了不少好話。馬臉說,我代表的是法律,既要給女方做主,也要給男方做主,一個孩子可以歸女方,兩個孩子也可以歸女方,三個孩子就不能全歸女方了,男人一個孩子沒有,老了怎麼辦?那不是社會的麻煩?社會的麻煩就是政府的麻煩,你們可以亂來,我不能。秦月娥咬咬說,那就分一個給他。可是給哪個呢?秦月娥半天拿不定主意。馬臉要去吃飯,讓兩人說先回去商量,商量好了再來。

回家後,秦月娥一個一個問,如果她和他們的父親不在一起了,他們願意跟誰,他們都說跟秦月娥。秦月娥看看冬子,舍不得,看看二冬,舍不得,看看三夏,更舍不得。那時,趙不忘就在旁邊蹲著,蔫頭耷腦。

秦月娥抹抹眼,和趙不忘說,等孩子大一大吧。

冬子考上了大學,二冬考上了縣一中,三夏在鎮中學讀書。

宋莊依然叫宋莊,但不再是大集體,土地承包了,牲畜也分到各家各戶。秦月娥分到一頭母牛,又能下犢,又能耕田,當然,這要歸功於秦月娥,抓鬮時,她讓趙不忘靠邊站。三個孩子念書花銷很大,除了這頭牛,他們養了羊、雞、兔,還有一頭母豬,再加上三十多畝地,兩人從早忙到晚,從春幹到冬。雖然磕碰不斷,但秦月娥沒再提離婚。秦月娥的心思都撲在孩子身上,趙不忘退到次要地位。

那年春天,秦月娥打發趙不忘去縣酒廠買喂豬的酒糟。青黃不接的季節,酒糟是最好的豬飼料。趙不忘已經買過一趟,沒出差錯。秦月娥挺放心的,但仍沒忘叮囑他住正規旅店。宋莊離縣一百多裏,牛車慢,當天不能往返。

趙不忘在酒廠下班前買了酒糟,趕車到城外的旅店住宿。城裏的旅店不留趕牛馬車的客人,隻有城邊的車馬店可以。正規不正規,誰也說不上,反正天天有住的,趙不忘仍住上次那家。據趙不忘事後交代,他住下不久,那女人就進來了。女人的長相他已經記不得,她給他唯一的記憶是眉間長個痦子。女人就在附近住著,想借他的牛車去城東拉趟東西,她給十塊錢。閑著也是閑著,趙不忘覺得挺劃算,便卸了酒糟,隨女人去了。結果錢沒掙上,反把牛弄沒了。他被長痦子的女人騙了。至於怎麼沒的,趙不忘紅著臉,死也不說。翻來覆去隻那一句話,他讓長痦子的女人騙了。反正牛是沒了,趙不忘丟了牛,急得腦袋冒水,先是想碰死,後想到酒糟還在店裏,橫著膽子竄進一個村莊。牛也偷上了,但沒出村莊就被揪住。

趙不忘被判了三年。

秦月娥氣得兩天沒吃飯,活兒卻不敢耽誤,結果暈倒在路上。趙不忘不是偷女人就是偷牛,反正幹不出好事。先前是流氓,現在又戴上賊帽子,她還能過下去麼?不是她要離,是趙不忘逼她離婚啊。沒有趙不忘,她照樣供孩子們念書。她走不開,花兩個晚上給趙不忘寫了封信。她識字不多,寫信還是沒問題,個別不會寫的字,她空下了,相信趙不忘看得懂。秦月娥想在孩子們放假前離掉,那樣,他們與做賊的父親就沒關係了。

約一個月後,穿著公安製服的一男一女找到秦月娥。他們是趙不忘服刑那個監獄的獄警。秦月娥看著他們,揣測趙不忘是否又幹了下賤勾當。男女都很和藹,拉家常一樣問這問那。秦月娥沒了耐心,說,別繞彎子了,你們直說吧,我還要喂豬呢。兩人對視一眼,說趙不忘企圖撞牆自殺……秦月娥吃驚地啊一聲,急急地盯住他們。男的說,你別著急,搶救過來了。秦月娥的心猶怦怦亂跳,什麼時候?女的說一周前。秦月娥籲口氣,恨恨地罵了一句。男的說雖然搶救過來了,但情緒一直不穩定,我們做了不少工作,弄清他自殺的原因是你要和他離婚。就為這個?秦月娥冷笑,她甚感詫異,離過多少次了,也沒見趙不忘尋死覓活的。女的說服刑的人往往脆弱,禁不起打擊。秦月娥明白了他們的來意,仍問,你們什麼意思?男的說請配合我們的工作。秦月娥追問,別和他離婚?女的說,別在他服刑期間離,如果你們確實有矛盾,也要等他服刑期滿。秦月娥斬釘截鐵,那不行,我就是要趁這個機會離,早晚有這一天,他比誰都清楚。

男女輪番勸說,什麼要給服刑者一個機會啦什麼他們是模範監獄六年沒出過類似事件啦秦月娥和趙不忘既要解決家庭矛盾又得照顧大局啦。從宏觀到微觀,從政策到家庭,許多詞秦月娥都是第一次聽說。他們說一聲,秦月娥唔一聲,末了還是那句話,離定了,雷打不動。

男的稍有不悅,說如果趙不忘因此有什麼意外,秦月娥就有殺人嫌疑。秦月娥說,你的意思是,他尋了短,我還得坐牢?坐就坐,豁出去了!秦月娥可不是嚇唬大的。女的趕緊說,你不至於坐牢,但可以說,是你把他逼到絕路上的。秦月娥叫,怎麼是我逼他?是他在逼我!男的說,他沒把你逼到坐牢。秦月娥叫,比坐牢還難受!女的給男的使個眼色,我們還是希望你配合,你考慮一下,如果你不同意……秦月娥不客氣地問,那要怎樣?女的笑笑,我們不會把你怎樣,但也不會撒手不管。說實話,一千多號服刑人員,我們上門做家屬工作的沒幾個。做不通,我倆交不了差,隻能找當地婦聯——秦月娥說,婦聯也沒用——女的仍然微笑著,還有你的孩子們,他們是有文化的,他們……秦月娥急了,不能找他們。除了三夏,老大老二還不知道家裏出了事。秦月娥叮囑過,不讓三夏告訴兩個哥哥。女的點頭,我理解,請你也理解我們。秦月娥歎息一聲,離婚的火還沒燃起來,就被澆滅了。

獄警的意思是讓秦月娥去一趟,當麵給趙不忘定定心。秦月娥說走不開,他們便讓秦月娥照先前的辦法寫封信,他們帶回去。秦月娥的第二封信寫得很完整,不會寫的字獄警都教給她了。獄警走後,秦月娥忘了喂豬,癡癡地坐了半天。

宋莊不是沒有離婚的,但快六十的人還鬧離婚,隻有秦月娥和趙不忘。

不是秦月娥念念不忘,許多時候秦月娥強迫自己忘記,可怎麼說呢,趙不忘偏要往她眼裏揉沙子,偏要給她臉上糊泥巴。秦月娥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尤其是涉及女人。趙不忘這頭老牛,竟然啃到尼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