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平原上的挽歌——畢飛宇《平原》解讀(1 / 3)

《平原》是畢飛宇窮三年半心力打造的長篇小說。細細展讀,感覺作家下筆時而坦蕩如砥一覽無餘,間或鬥折蛇行虛實明滅,無處不隨意,卻又無一處隨意,畢飛宇固有的精工細作的印跡宛然在目,生發出新奇高妙的藝術品質,彰顯精致的大氣。畢飛宇這次把他的文字活動領域,從尺水興波的盆景之地,置放到一望無垠的蘇北平原,閃躍騰挪,大施手腳;種種複雜難言的曆史影像,均在他筆下獲得華美而精確的展現。

近十年來,畢飛宇在中短篇小說領域斬將奪旗,銳不可當。長篇《平原》的竣工,則驗證了作家諸體兼擅的能力。為上世紀70年代寫書,一直是畢飛宇揮之不去的心結。《平原》揭示了一段重要的集體記憶——1976年的政治變動及其影響下的日常生活的翻覆無常。跟《玉米》一樣,《平原》的故事依舊發生在王家莊。全書通過鄉村青年端方充滿夢想與幻滅、掙紮與奮鬥的獨特心路曆程,展現了這片蒙昧與淳樸共生的古老土地上的愛情和人性,尤其演繹了端方和三丫之間一段奇特的鄉村愛情,既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複椎心泣血,風雲變色。畢飛宇用冷靜的態度保持著與作品的間離,以淩厲的刀刃擦著人性的骨頭遊走,筆鋒穿透曆史的層雲,直指對人性的高度摧殘。凡生命的疼痛,美的毀滅,譴責、憤怒、冷峻、溫情、反思、悲憫、憂傷、浩歎,種種多元化情感取向,都在《平原》中獲得全方位演繹。小說不以複雜的情節取勝,而是充分發揮摹寫細部的長處,著意於詩化情懷的鋪衍。作家下筆時而惜墨如金,時而濃墨重彩,體現出簡約豐盈的魅力。與魯迅的未莊、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蘇童的楓楊樹村一樣,畢飛宇營造的“王家莊”,已然成為一方具有特定原型意義的人文版圖,成為他宏偉敘事計劃的背景。

主人公端方高中畢業後,在收獲的季節回到王家莊。這個幹淨健美的鄉村青年,身上充滿青春的叛逆和青春的心計。和《玉米》中的玉米一樣,端方具有一般鄉村人物所沒有的心氣與心性,苦難的生活,深深激發了他的恥辱感和上進心,教會他如何做一個成熟男人。端方不靠蠻力,而靠頭腦應對鄰裏糾紛,處理生活風波,征服了佩全、紅旗、大路等一幹鄉村混混,初步品嚐到眾星捧月式的權力快感。端方沐浴著平原上的風雨,在平淡無奇的歲月裏盡情擴張自我,釋放一己的雄性力量。終於,地主的女兒三丫成了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端方飽飲愛的甘露。但在那樣一個年代,三丫的出身注定了他們之間愛而不得天人相隔的悲劇。

王家莊支部書記吳蔓玲本是南京來的下鄉知青,在紮根王家莊的日子裏,她樣樣農活搶著幹,輕傷不下火線,和鄉親們打成一片。1974年,吳蔓玲因緣際會成為村支書後,更是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無暇顧及個人婚戀。她不但摒棄了小資產階級的優雅習性,還學會了像莊稼人一樣蹲在地上吃飯。這是吳蔓玲狼吞虎咽的雄姿:“吳蔓玲一手捧著大海碗,一手拿著筷子,在大海碗裏進行地道戰、麻雀戰,運動戰、殲滅戰,四處出擊,四麵開花,一邊吃,一邊轉。滿滿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轉眼就被吳蔓玲消滅了。”如是情狀,正是一種生命形態的異化。“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吳蔓玲不願離開王家莊,圖的是日後能在政治上有所進步。漸漸地,鐵姑娘吳蔓玲從鮮活的生命個體,變成了在仕途的星光大道上心無旁騖發足狂奔的政治怪物。饒是如此,端方獨特的男人氣質還是激發起她內心蟄伏的女性情愫,喚醒了她愛美的天性。她無可自製地喜歡上了端方,卻礙於支書身份無法表白,備受情欲煎熬。小說寫她夜深時節攬燈對鏡,沉迷於自己的身體,便是女性心態的真實流露。而端方眼中的吳支書,身上分明裹攜著雷轟電掣般的威嚴和泰山壓頂般的氣勢。於是,吳蔓玲與端方,一個猶猶豫豫,一個小心翼翼,愛的火花又如何點燃?結尾,吳蔓玲形同花癡般的發瘋,與其說是被公狗咬傷所致,無如說是對端方的愛的幻滅所致。這是一種飽經壓抑後的極度釋放,是一種非常態的常態,充分暴露出了吳蔓玲身上“本我”的另一麵,而非假以示人的“超我”。——則她那無所依傍的“自我”又匿於何處呢?借此,小說宣告了一種空洞信念的破產和烏托邦理想的幻滅,從而有力地昭示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前途無量”,這句公社革委會主任洪大炮對吳蔓玲的無意誇獎,讓她一直刻骨銘心。吳蔓玲為自己養的公狗命名“無量”,在狗身上寄寓了特有的光榮和夢想。然而“無量”終於被民兵演習的槍彈所驚嚇,變成了一條靈魂出竅的瘋狗,咬傷吳蔓玲並致其發瘋。“無量”與吳蔓玲的雙雙發瘋,象征著權力和欲望使人癲狂這一不爭事實。

《平原》出現了兩組怵目驚心的人畜戀。王家莊養豬場的豬倌老駱駝,以場為家,愛豬如命,堪稱敬業的鄉村養豬大師,他的“把豬當人”的人性化養豬理念,頗令端方感動,直到端方無意間撞見了老駱駝與母豬行苟且之事的秘密,才明白老駱駝“不是把豬當人,而是拿自己當了豬”。村支書吳蔓玲白天忘我工作,夜晚則與公狗“無量”親密同眠,聊解其性饑渴與性幻想。此類畸人畸事,正宜寄生於那個畸形年代的畸形環境。其實,老駱駝的人豬畸戀,乃是因為在人的世界裏得不到應有的溫情和安全感,才轉而到豬的世界尋求補償;吳蔓玲的人狗畸戀亦是如此,一身革命正氣的吳支書竟從公狗身上尋覓性慰藉,誠為嚴峻的外部政治態勢逼人異化所致。兩組人畜畸戀,表明人和人在一起不像人,人和動物在一起反而更像人。作者用寫實透視荒誕,以荒誕解構曆史,卻並未消解掉曆史應有的那份沉重。

老魚叉是書中出現的另一個獨特形象。作為王家莊曆次革命運動的積極分子,老魚叉人到晚年變得神誌不清,整天在院子裏挖地三尺,到處尋找自己的“魂”。偉人逝世的消息傳來後,他突然清醒並自盡。熱愛政治運動的老魚叉,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文革”幽靈的化身。和吳蔓玲的發瘋一樣,老魚叉了無遺憾的自殺,是一個狂亂時代潰敗與解體的標誌,也是新時代君臨的先兆。

“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車與風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陽光交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陽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陽,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陽光。陽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餘。麥田裏沒有風,有的隻是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平原》開篇,就在這樣貌似絮叨嗦的纏繞中滿蘊著詩性;一唱三歎複遝回環的話語,體現出創作主體對稼穡的熱愛,對農事的歡欣,對鄉村世界的悲憫,令人油然想起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睛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和畢飛宇既往作品一樣,《平原》的文字充滿了靈機趣味。“河麵上的稻船走遠了,河麵上的波光凝重起來,在滿天的星光下麵無聲地閃爍。畢竟是秋天了,一些蟲子在叫,空曠而又開闊的蒼穹安靜了。吳蔓玲和端方頂著滿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夜色頓時就嫵媚起來。黑得有點潤,有了光滑的、卻又是毛茸茸的表麵,有了開放的姿態,可以用手摸的。說妖嬈都不為過了。”夜色撩人,正與心境相通;於此,作品借景傳情地寫出了人物微妙的情感波動和細膩的心路曆程。“返晴之後的天空一下子高了,清澈得像驢子的眼睛,傻傻的,仿佛很多情,其實什麼也沒有。萬裏無雲。偶爾有一兩片羽毛一樣的雲,它們掛在遠處,靜止,不動。可以想見,高空沒有一絲絲的風。再偶爾還有一群雁,它們在飛,不停地變換飛行的陣形……稻草在秋日的照耀下發出了特別的氣味,有些香,還有些澀,王家莊就籠罩在這樣的氣味裏。聞上去叫人懶。”恬淡的文字,彰顯創作主體心態的沉靜。作家寫王家莊落雪的景象,寫雪後湛藍的天空裏鞭炮的爆炸聲,何等地空靈迷人。就連寫到發情的小母豬也是:“嫵媚得像一個待嫁的新娘,從此陷入了無邊的思戀。幸虧它的前腿太短,要不然,它一定會用它的前腿托住下巴,做出此恨悠悠的樣子來。”讀來忍俊不禁。

《平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鄉村四季美好的風花雪月,展現了蘇北大地上蔥綠的莊稼,參差的林木,無序的草房子;這裏,鳥在鳥窩中,雞在草叢裏,鴨在池塘裏,豬在豬圈裏,老鼠和蛇、蜻蜓和蝴蝶、花翎和麻雀自行其樂,一派“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氣象。就在這片土地上,男人女人們日複一日地種莊稼、收莊稼,經營著柴米油鹽,針頭線腦,婚喪嫁娶,人情往來;他們因苦難而絕望,因絕望而麻木,又因麻木而歡樂。地球上的王家莊,那是溫馨之鄉,是悠悠樂土,是遍布神州大地的眾多鄉村“理想國”的典範,卻也是沉沉杳杳難見天日的黑暗王國。時值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但千年如斯的王家莊依舊渾渾噩噩,波瀾不興,間或有些漣漪,終究歸於死水一潭。赤腳醫生王興隆成為王家莊一縷啟蒙的青光,是他力勸端方外出當兵,激發起端方對城市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