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詩性的堅守深度的探求——畢飛宇《玉米》三部曲解讀(2 / 3)

玉米諸姐妹,都是那個貧瘠時代中國婦女的縮影和標本。玉米身上,既多愛的饑渴、愛的訴求,更多理性的把持。在與飛行員戀愛的過程中,她總是處在焦灼、疑慮、不自信中,擔心淪為世界的棄兒;終於,焦灼的白日夢化為碎片。經曆了青雲無路的悲苦,欲振乏力的困惑,玉米一步步山重水複,又一步步柳暗花明,總算有了一個體麵結局。對於玉秀,生命則成為無望的追逐,“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玉米、玉秀們的理想,是那樣地綿軟如水,輕盈似夢,而又沉重如鐵,如鉛,如石。在時代的湍流中,她們抗爭過,努力過,但不幸地,卻往往淪為鞭子下的陀螺。玉米內心深處,其實頗多淒風苦雨。相形之下,還是玉秀更為主體化、感性化、心靈化一些。

鄉村社會是個奇異的世道,一方麵視男女偷情如家常便飯,一方麵又極重婦女(處女)貞操。玉秀的悲劇,便源於其處女貞操的被剝奪。性格即命運。作為天生的風流種子,玉秀漂亮,熱情,機靈,特立獨行,有著無知的聰明,單純的狡黠。她雖遭人蹂躪,授人以柄,卻不甘沉淪,試圖抓住一切機會改變命運,實現自小有之的隱秘理想。人往高處走,玉秀確如一條小花蛇,一隻小狐狸,伸著火紅的舌頭,媚態可感。她以姿色拚前程,以青春賭明天,惜乎無人能用真情與之交換。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玉秀在姐姐姐夫家的做小伏低,仰人鼻息,為的隻是鹹魚翻身,圖個稍好的前程。這個熱愛生命的女子,疏於理性,失於算計,慣於跟著感覺走,終導致人生的步步失利。一個女子,為了改變自身命運,無所不用其極,確也不易。在作家眼中,性,政治,倫理,就這樣與權力奇異地交織為一體。小說寫出了人,寫出了人性的複雜與多變,人在特定曆史中的種種主動或被動的選擇。玉秀的結局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小說為我們留下了特定的意義空白。也許,玉秀能夠找到自己的真愛;也許,玉秀會在一無所有中破罐子破摔,也許……相比玉米,玉秀的命運,是真正值得牽掛的。

玉米的性格,是裝得像,斂得住,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她和玉秀間有明爭暗鬥,亦有親情聯盟。玉米對玉秀的種種震懾、施壓、綏靖,威福並下,都不無深意存焉。權力是迷人的黃金枷,而玉米甘願為之桎錮。通過床上的百般迎合,玉米似退實進地操縱著郭家興,達到種種目的:先讓自己進了供銷社,又讓妹妹進了收購站——這些都是人人羨慕的好單位。玉米左右逢源,長袖善舞,大事小事一起抓。當玉秀與郭家興的兒子郭左,這對倫理意義上的侄子與姨媽擦出愛情火花時,精明的玉米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決然快刀斬亂麻,向郭左吐露了玉秀遭人輪奸的家醜。正如《金鎖記》中曹七巧惡意告訴女兒的戀人女兒吸食鴉片的隱私,致令勞燕分飛,玉米也成功地掐斷了這段大好戀情。郭左終於懷著曖昧的不甘將玉秀睡了,之後遠走高飛再無音信。癡情的玉秀則因此懷孕,從此開始了人生的新一輪劫難。“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讀來怎不唏噓。

在主人公們置身的特定語境下,我們悲哀地發現,性已成為一種可資交易之物,尤其在與權力相對時。王連方擔任村支書,20年間幾乎睡遍了全村的女人;郭家興身為公社幹部,可以在中年喪妻後堂而皇之地娶妙齡女子作補房;魏向東是校衛隊負責人,充分利用現有職權,逼玉秧步步就範,滿足其變態情欲。郭家興、王連方、魏向東,滿口革命話語,其態儼然,實則恣意漁色,假公濟私,客觀上構成了對荒誕時代最為有力而不動聲色的反諷。畢飛宇深刻道出了權力對人性超時空的淩虐,冷靜而客觀,不作空泛的獅子吼,卻分明蓄滿了火力,開足了馬力。畢飛宇正是以其謹嚴筆法,巧妙遏止住四溢的激情,將其攏為強有力的一束。作為當代鄉土文學中的上佳之作,《玉米》三部曲投放著作家的經驗、夢想和輝煌。一部書,三個故事,三個不同性格不同命運而血脈相連的女人。三姐妹中,玉米自具雄鷹雕鶚般的氣度,玉秀有著不甘久居鄉野的張狂,玉秧則於平庸中見慧黠。她們紛紛夢想遠方,而追求的途徑不一。通往遠方的道路上,處處是榛莽,遍地是陷阱;在一次次飛升又一番番墜落中,她們變得身心俱疲,卻永不放棄自己的努力。

畢飛宇從容遊走於曆史、政治、權力、倫理、性等主題,以對逝去曆史圖景絲絲入扣的描摹,直抵生活本質。和蘇童、葉兆言們一樣,畢飛宇受福克納、馬爾克斯、塞林格、博爾赫斯等西方作家影響頗深,但又完全是本土特色的,不見絲毫洋派作風。《玉米》三部曲是真正的澹定從容之作。小說濃處得濃,淡處得淡,注重筆墨的疏密,講究敘事的繁簡。語言則精致傳神,張弛有致,幾可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如寫小唐阿姨見了玉米,“臉上笑得相當亂”,即可見出作者一以貫之的對語言打磨的偏好。蘇北方言的運用,水鄉風物的描摹,更為作品平添幾多風韻。畢飛宇以清爽幹淨的文字,複蘇了一個時代的記憶,成為那段並不久遠的曆史的引路人,也為解讀那個時代提供了一份豐富的全息化報告。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日常情境,在作家筆下獲得了精確展開。

玉米與彭國梁互通款曲,村人竟肆無忌憚地拆閱他們的信件,令玉米惱羞成怒無地自容。在王家莊,是沒有個人隱私和心靈空間的。王家莊,如同魯迅筆下的魯鎮、未莊,彰顯集體無意識的可怕。這堅定了玉米衝出王家莊的決心。玉米出嫁後,生活在流言中的玉秀也在王家莊呆不下去,隻好外出投奔玉米,靠姐夫之力,當上了人人羨慕的收購站司磅員,最終卻在戀愛問題上未能自持,導致身敗名裂。玉秧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時代,憑自己的真才實學衝出王家莊,考取縣師範學校,卻不幸遭遇陰鷙變態的學生處錢主任、黃主任,尤其遭遇了“三種人”出身的校衛隊負責人魏向東。在魏向東的指使下,玉秧充當了“密探”。她本有著自己對生活的美好憧憬,如與校園詩人楚天心照不宣的戀愛,但後來卻因無知將楚天出賣,致使楚天在魏向東的嚴厲審問下發瘋,毀了一個才子的前程。因了玉秧的告密,女同學龐鳳華與班主任在談戀愛時被“捉奸”,釀造出更大的悲劇。玉秧變成了整人的幫閑。尤可歎者,她最終淪為性無能兼性變態者魏向東泄欲的玩物,且對此麻木不仁,委實可悲。

《玉米》中還寫到了有蕩婦惡諡而性情不俗的女子柳粉香。她的故事,完全是紅顏薄命這一母題的生動寫照。這個曾經風流惹眼的鄉村演員,因行事不檢,落得草草嫁人,心有不甘地充當了王連方多年的情婦。作為玉米的映襯,這一形象頗具參照價值。

中國婦女的命運,透過畢飛宇小說盡可觀照。彭國梁在部隊聽到村人的風言風語,便落井下石般地給玉米寫信責問:“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令玉米百口莫辯。初次縣城相親,郭家興即與玉米同房,呈現為赤裸裸的性掠奪嘴臉;事畢郭家興見玉米下身沒有出血,便不甚滿意地說:“不是(處女)了嘛!”知道誤會後才對玉米倍加嗬護。已非處女的玉秀則始終認為,再好的東西,也換不回自己的女兒身。這種傳統貞操觀的重壓,正體現了集體無意識的可怕。古往今來,中國女人的曆史,似乎就是一部性奴隸的曆史。畢飛宇以其《玉米》三部曲,完成了對男權世界的深刻鞭撻,既挖掘女性自身的先天貧弱,更抨擊了男人與畜生異形而同性、異質而同構的一麵——王連方如此,郭家興如此,彭國梁如此,郭左亦如此,魏向東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