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能談談你對諾貝爾獎的看法嗎?
蘇:鼓吹諾貝爾文學獎是比較可笑的,因為諾貝爾獎操持在瑞典人手裏,是瑞典式、西方式的。西方話語霸權的存在毋庸置疑。那些評委,他們看日本文學還好,因為體製相近;看中國文學,首先定義在中國是非主流的,視社會主義為異類。所以中國作家最好不要談這個話題,往往在我們這裏是鮮花,到了他們那兒就是糞土了。像中國人津津樂道的《小兵張嘎》,西方人就認為非常殘忍:一個孩子,怎麼可以加入到戰爭遊戲中去?但這卻是我們津津樂道的兒童團呀。
張:你如何看待新生代作家的創作?
蘇:新生代有他們的銳氣和特色。新生代的弊端在於每個人都很相近,看一個就等於把所有人都看了。
批評的缺席
張:作為一名活躍的作家,你對當今的文學批評怎麼看?
蘇:總的說來不滿意。現在都感慨大陸文學批評是缺席的,不是在場的,我看這話很到位。所謂批評的缺席,是指缺乏這麼一個群體,一種狀態,本質上指的是一種精神匱乏,一種主體性靈的缺席。
張:近年美籍評論家王德威攜帶一組有關當代漢語作家——包括你、葉兆言、餘華、莫言在內的作品研究的文本在《讀書》雜誌閃亮登場後,光芒四射,令大陸評論界驚呼“他是誰”,可算一景。
蘇:大陸不少搞評論的,總喜歡先入為主,拿作品文本來套他的觀念。王德威是性靈派,他的評論我讀過,很合胃口。王德威下筆精彩絕豔,氣象偉麗,時有過人之論。他那些縱橫飛動的文字,與我們讀慣了的筆法不同。
張:從當代文學評論的斜陽舊影裏,走出這樣一匹神駿的赤兔馬,確實令人擊節。
蘇:他的評論跟文本貼得比較近,外師造化,內師心靈,行文活色生香,既保持了漢語的純潔性,又與西方文化背景相通。王德威搞的是一種追蹤研究,他對作品本體的關注,做出的就是一種在場的反映。他們搞研究的路數,是先讀作品,感受作家氣味,然後再說事,沒有一個固定目標;不急於像我們那樣從社會學層麵切入,先發現社會學意義,表現為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再找一種急功近利的解讀方式。應該說,國外的漢學研究是有中文背景的,他們看你的作品比國內人看得要多,不受國內文壇一些喧囂浮躁的東西影響,能夠取一種比較純淨和相對獨立的視角。
張:如今國內一些文學評論,常被譏為“半死不活”,圈內人看了發笑,圈外人看了發蒙。
蘇:評論完全應該是自發的。首先評論者要被打動,自己發現了一些東西才好。但現在評論卻必須被組織了,這就不正常了。遠離大眾的自閉式評論正越來越多。現在報刊充斥的多是組織過的評論,我就懶得看。其實我對評論並非不屑一顧,凡寫到我的評論,我都會認真仔細地看,有的好,有的壞,有的認同,有的不認同,但多多少少總會對我有益。
張:當前文學評論界的不景氣與汙濁,已成公認。現在搞評論,在高校好多是為了評職稱,當導師,拿學位;在高校之外,則往往是為了拉關係,搞幫派,圖一點現實的好處。
蘇:評論成了地道的為稻粱謀。當然,圖一點實利,也可以理解。但評論不能成為鬼火,把人引向墳場導入混沌。
張:文學評論,從20世紀80年代的舉足輕重到今天的無人喝彩無人理睬,出現了巨大落差。造成落差的原因很多,如商潮的洶湧,人心的浮躁,傳媒的勃興等,更多的是評論自身品格的失落。如果說現在的文學沒勁,文學批評更加沒勁,成了影子的影子,附庸的附庸。
蘇:許多評論者喜歡玩弄一套別人不懂自己也未必真懂的批評話語,滿足於癡人說夢的把戲,結果是言者昏昏,聽者沉沉。
張:評論前輩李健吾們那種恢弘細膩富於才情的美文式印象式批評,已難得看到了。應該說,王德威的評論有意無意師承了李健吾的風格套路,感悟與理性交織,寫來神采奕奕,青出於藍。
蘇:不少評論家往往不讀作品而空發議論,販賣自個肚子裏早已內存好了的那點不變的貨色。反倒是無名的學生,讀作品讀得很多,但缺陷在於沒有能力對作品理出一個脈絡,作出理想的反應、過濾和梳理,從而上升到一種高度。有能力的恰恰相反。這就是尷尬的批評和批評的尷尬。久而久之,文學批評成了二流以下的東西。
張:評論家要是完全看臉色和紅包行事,就真成了“食腐肉者”。朱文們那份不無偏激的《斷裂》問卷調查顯示,當代文學批評因為對創作無補早已乏人關注,失去了基本的指導意義。這是可以說明問題的。
蘇:其實許多評論者的功底修養可圈可點,隻是用歪了地方。北大一位學者說他從不研究活著的作家,耐人尋味。文學評論不應受到與作者關係的限製。從這意義上,作者與評論者最好兩不相識,否則無法站在一個純客觀的視角思考評判。
張:評論需要一顆正直公道之心。目前,不少評論文章盡管洋洋灑灑卻不著邊際,在一種機械的操作中失落了心智性靈。更有甚者,不但流於職業吹鼓手的媚俗,更淪為長舌婦式的挑釁,小痞子式的叫陣,沒事找事的惡毒;在一片虛假的眾聲喧嘩中走火入魔。
蘇:評論者利用作者獲利,作者利用評論者成名;評論者與作者同床異夢,心照不宣,成為一種赤裸裸的投桃報李,成為功利主義的聯盟。這似乎就是當前評論的現狀。
張:好多評論者和作者稱兄道弟,卿卿我我,令人發膩。當然一味指責,也不現實。想想看,寫幾千字的評論,須看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字的作品;寫作難,發表更難,發表後稿費又低得讓人心寒。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還能堅持搞評論,已經不易。因此,不好空談堅守。當代文學評論暴露出的種種弊端,有賴於今後社會體製和文學機製的完善來解決。
危機與困惑
張:你這兩年的文風有了變化。從前,你的文風絢麗感傷,浪漫浮華,濃得化不開,那種獨特的文體,詩化的風韻,令人驚豔。現在,你的文風是趨於明白如話樸實無華了,原本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和恣肆筆法漸漸轉為平和。你近期發表的《馴子記》《桂花連鎖集團》《白楊和白楊》等作尤其如此。
蘇:我的文風,前幾年跟這兩年確實不太一樣。有些變化連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的我,喜歡上了樸素、簡單的敘述手法。這種變化蠻玄的,涉及到別人怎麼看你的問題。《我的帝王生涯》的想像力,一旦喪失,可能要出麻煩。大家會有兩種猜測:一種是既有的風格喪失了,你完了;另一種是承認你的改變,但不接受你的價值。這樣一旦失去,將是可悲的。作家曆來所謂的“求變”是最不好變的,是危險係數最大的。而不變是死路一條。你可以永遠寫你25歲的作品,但不能永遠以25歲的態度對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