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文學批評生態的變異有目共睹。商業批評風行不衰,學院批評一統江湖,20世紀80年代那種“萬類霜天競自由”式的格局悄然瓦解。一種流行已久的說法是,欲當批評家,必欲先拜碼頭,找門子,傍高枝,尋找話語平台,方可發跡有望,不致被淘汰出局。其過程無非先是屈身為奴,之後做大做強,其成名速度堪比養雞場裏快速繁殖的肉食雞。倘此說法成立,曾經不無神聖的評論確已成為與時俱進的壟斷性行當。尤其在文學凋敝評論式微之際,公眾注意力發生集體性轉移,遂給一些慣於跑馬圈地的業內大佬以天賜良機,自恃長纓在手,公然蠅營狗苟。於是,英俊沉下僚,劣貨行其道,一幹小馬仔呼朋引類,同氣連枝,切蛋糕,分殘羹,緊隨佩帶知識者徽章的文化班頭攻城掠地、搶灘占點,呐喊聒噪聲不止。以20世紀90年代為分水嶺,批評的陽關大道,一轉而為羊腸小徑。縱有三二清流,麵對此情此景,往往也隻如神龍一現,幾聲慨歎過後,終究和光同塵。
今天的批評界貌似熱鬧,卻幾乎是清一色的學院派當家。學院派中雖不乏高人英士,終究庸者苦多。其備受詬病之處,乃是圈養於學府,暢享體製春風,飽食終日而鬼話滿篇,五迷三道而屍位素餐,惟知在“學理”“規範”的幌子下賣野人頭,以似懂非懂為時髦,以不知所雲為榮耀,樂此不倦地炮製著有字之天書、綠林之暗語。表達能力的匱乏和審美能力的低下是其通病:學理既無足可取,文字亦粗疏濫俗,偶有一星半點華詞麗句的賣弄,終究欲振乏力,腐氣滿紙,朽如敗革,讓人悲哀於所謂的“圈內人”竟不諳文章之道,不得文章之要。為文應如靈狐煉丹,當全力施為才好,此係基本常識。正視問題和展開學理是必要的,回到常識尤為必要。
20世紀90年代以降,一些作為批評主陣地的業內刊物,多為市儈、鄉原者流盤踞把持,或是鐵板一塊針插不進,或是按篇索價六親不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彌漫著令人掩鼻的江湖氣和幫會氣;他們把黨同伐異說成同仇敵愾,把拉幫結派說成誌趣相投,把小圈子叫做同仁,把財迷心竅喚做“與國際接軌”,彰顯修辭高手本色。當八麵來風變成了簾幕重重,當開放的廣場萎縮成獨家小院,一些缺乏基本才具的外行,竟也通過特殊渠道混入批評之門,安然討得一杯羹湯。如此,遂有了指鹿為馬,看朱成碧,有了南轅北轍,焚琴煮鶴,評論的生態怎不惡化?隻須駐目評論圈,看看有幾多不三不四之人、不痛不癢之文,即可明白問題的實質。而那些隳突乎南北、叫囂乎東西的“研討會動物”,則赫然成為時代一景。
當批評不再向大眾敞開,而成為少數人的專利,批評也便日漸蛻化為交際的手段,蛻化為評職稱的敲門磚。我們經常在報刊見到的那些鈍於感知而敏於闡釋、拙於創造而長於勾兌的呆鳥文章,也許僅僅對職稱有用。此類批評文字之所以喇喇不休,未能言盡而止,正是出於量化的要求和職稱的考慮。在今天的各色學府及科研機構,文章倘不能達到某一規定性長度是不能被確認為“成果”的,而“成果”是可以直接轉化為現實待遇的。這不免讓人想起希臘神話中那張魔鬼的床,為求整齊劃一,不惜把短的拉長,把長的削短。
本是源諸性靈的批評,正變得越來越技術化、格式化、量化,同時也越來越異化、僵化。個性是學術的靈魂,真正的個性是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因強調學理而刪除個性,摧折鋒芒,剿滅思想,此種殺雞取卵式的舉止,無異於倒洗澡水時連同嬰兒一並潑出。大樹不能在花盆裏生長,大象無法在手帕上漫步,若無天馬行空式的大精神,又怎會有大藝術的產生?遙思今人樂道的盛唐氣象,該是怎樣地放想無礙一任天縱,豐茂盛大開闊恢張;——何謂盛唐氣象?一言以蔽之,曰百花齊放,曰氣象發皇,曰靈魂粗壯。回首以質取文的20世紀80年代,正是一個感應盛唐精神的文化時代。班聲動,北風鳴,劍氣衝,南鬥平;20世紀80年代的批評文字多是拿擲飛騰的,熱風撩人的,血性昂揚的,就事論事的,讀來何等痛快淋漓!那樣龍騰虎驤的時代,我們往往稱之為大時代,如20世紀80年代,如“五四”;向上追溯則是唐、漢、先秦,其間還可以包含魏晉。那是些培育大動物的時代,放眼彌望,但見阡陌縱橫,冠蓋連雲,獅虎鷹隼雄視闊步,狐兔蛙鼠各安本位,洋溢著原生態的粗礪和自在。今天的我們,顯然已經身處貌似眾聲喧嘩實則千部一腔的“小”時代。俱往矣,當習成軟熟取代了發唱驚挺,陳陳相因遮蔽了戛戛獨造,剩下的惟有以“學理”為恃,螞蟻裝大象,侏儒充巨人。隻是,有了“學理”這匹怪獸的橫加羈勒,批評之馬如何還能所向空闊、驅馳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