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談聖道即景觸風情 為金錢榮歸爭局董(1 / 2)

話說康有為揀一塊草地坐下,林魁也陪著坐了,正靜聽他如何傳道。康有為先舉首望天,隨又低頭望下地去。林魁忙點頭,當這個情景,是聖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之意。康有為正待說下去,突然向前遠地一望,但見各家慶賀中秋的旗幟高揚,或紙或布,五光十色。凡羊角燈、走馬燈、風箏燈,紙尾紮成批皮橙樣,似攢珠串兒掛起,家家鬥麗,戶戶爭妍。瓦麵上燈籠的燈光燭天照地,與月色爭映。在那最高的所在看下海麵去,沒些遮蔽。水光湧著月色,如玉宇銀濤,一點塵障兒也沒有。那些買棹臨流賞月的大大的畫舫,細看去隻像一葉的小扁舟。其餘小艇總看不著,隻見得萬點燈光,在海麵隨波上下。又見一處更為鬧熱,一派燈火之光直衝霄漢。燈光之中,略認得橫旗直幟,全用花縐剪成。燈光之下,隱隱無數花樓畫舫,較別的船艇尤為繁華大觀。康有為也料是穀埠花叢的去處,怪不得這樣奢華。又朝西一望,覺燈光照耀,旗色飄揚,差不多像穀埠裏一般,又料是陳塘的去處。自忖那兩處地方,自己也到的多了,什麼美金、銀美、牡丹、玫瑰,倒是自己心坎兒相許的可人,可惜今日佳節良宵,礙著林學生在館中,赴不得友人的飲局,也不曾到那意中人處探節,是一缺憾的事。明兒相見,定然要怪自己是個當著時節躲避開的了,怎麼好呢?正胡思亂想,險些兒忘卻傳道的一件事。急轉念來向林魁正欲有言,忽然近地笙歌弦管之聲,隨風送到耳邊,音韻悠揚。又可惜美景良宵,偏到這荒山上無聊的坐著,不覺誦唐詩一句道是“誰家玉笛暗飛聲”,說了,看林魁肅然對坐,不免反悔孟浪。急的定一會神,幹那傳道的事業,就舉起手上所攜的杖,向草地上畫上一回,即說道:

魁乎!吾道一以貫之而已矣。雖吾也道大莫能容,然天地之未喪斯文也,幸生德於餘,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故吾黨之小子斐然成章者,大有人焉。惟魁也,智足以知聖,學足以致道。五百年必有賢者興,薪盡火傳,當在吾黨。魁也勉之,爾毋多讓焉!

林魁聽罷,又連應了兩聲“唯唯”,康有為即點頭不語。林魁覺乘夜穿街過巷,跋涉到這處高山,僅聽得幾句四書陳腐的語氣,可是這般就算傳道?悔不如早上出街遊玩一回,還暢得心神。即或不然,就在館中早早睡覺,還能養養神,勝過勞苦來到這裏,因此也甚悔此行。忽又想起當時孔子傳道於曾子,亦隻得一句,或者自己將來真能繼承道統,也未可定。當下自言自語好一會。康有為亦料林魁必有些悔意,正待起行回館,猛不防聽得丁冬丁冬,譙樓上已響了四鼓,想這時各街道中多管關了閘子,怎能回去?若沿途叫閘,明天若被人知道了,怕滿城都要弄出笑話來了,因起了身時,仍複坐下。林魁初猶未省,滿望快些回去,眼巴巴望得康有為起身。待要起行,忽又見他坐下,不知何故,自己亦惟有再坐。康有為道:“想不久就天亮的了。”林魁那時方知要待天明方能回去,定因街閘未開之故,但挨足一夜,好不辛苦。

因坐了多時,兩條腿也麻了。欲就在草地上睡下,又因這回是到來傳道,不可露出疲倦的狀態。且又不恭,斷使不得,惟有撐起精神兀坐。究竟來時已行的苦,又寂坐了多時,容易疲倦。先是打了幾個嗬欠,隨又打盹兒,身上似撐持不定,東搖西歪。康有為看了,心上兀不自在,惟詐作不見。而且自己亦疲憊得慌,欲開言大家同睡在草地上歇歇。但覺金風颯颯,玉露零零,草已沾濕如雨後一般,隨撫自己衣裳,已是濕透了。不特難睡,且亦不能久坐,但自己究不敢做聲。林魁已忍不住,即道:“不如跑回觀音堂那裏,待天亮時才返也好。”康有為亦以為然,即起身一步步走回觀音堂裏。行時猶恐廟門未開,須在門外待旦。湊巧觀音堂的司祝因年老不大濃睡,卻起來開了廟門乘涼,且看月色,忽見兩個人影閃閃匿匿前來,肚子裏滿腹思疑,覺如此深夜,有什麼人到此,正不知是人是鬼。縱然是人,想亦是盜賊一流,還幸廟裏沒甚東西可盜,便閃在一邊,看他兩人行動。及行近時,卻見他兩人是個書呆模樣,整衣長袖,搖搖擺擺,司祝大為詫異。二人卻向司祝把頭一點,即進廟裏。司祝即問道:“你兩位是什麼人?深夜來到這裏幹什麼事?”林魁也不能答。康有為道:“是來賞月的。”司祝道:“奇了,偌大熱鬧城市,繁華的水麵,難道沒一處可以賞月的,偏要這荒山才好?”康有為道:“熱鬧的不好,究竟這等地方還雅靜呢!”司祝笑道:“雅靜的卻好,隻太自苦了。”林魁聽了,覺這司祝若做著自己,還不著他道兒,不知我怎地愚蠢到這樣。那康有為卻道:“你不聞古人踏雪尋梅麼?我們便算登山賞月呢!”司祝道:“隻好好說目前的事,怎地又說起古人來?”康有為又道:“你老人家怎地要這般早起?”那司祝道:“你看才是五鼓,我哪便起來?還要睡呢!”康有為道:“我們行得乏了,想借地方歇歇。你老人家隻管睡,我們權坐這裏少時便去。”那司祝道:“你是要賞月的,出門外也好。”康有為道:“想你老人家不願留我在廟裏了,但聖人於人無所不容,又何苦如何呢?”那司祝道:“什麼是勝人輸人,我不懂得。我定要睡,休纏我。”康有為道:“誰纏你?我們又不是強盜,何必多疑。”說了,那司祝仍不肯,隻喃喃說道:“平時又不相識,知人臉麵不知心,況夜行的有什麼好人,怎敢便留宿?”林魁心中且憤且悔,早走出廟門外,康有為也隨著出來,無可奈何,隻在觀音堂外等到更殘而後,方起行回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