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拙著枟人間詞話譯注枠的一個增訂本,應香港某出版社之邀而作。由於好事多磨,盡管已經到達植字製作的最後階段,但終究還是未能付印。
這本書由大陸到台灣,再由台灣經香港,返回大陸,其間種種,似頗有某些未曾為外人道,或未曾完全為外人道者,謹借此機會,記述如下。
一、著書立說與裏程標誌
在武夷山召開的中國首屆柳永學術研討會閉幕式上,應邀講話,我曾說過:“過去一百年,乃著書立說之一百年。”然而,是否人人著書、人人都曾立說呢?到了世紀之末,某些人不僅立說,而且立學,其“說”與“學”究竟在哪裏呢?此“說”與“學”是個什麼物事,能不能拿出來看看?這一切,看來都應當問個究竟。而依我所見:一百年當中,有意立說,並且真正立了說的學者,可能隻有兩個人。一為王國維,一為胡適。王國維標榜“詞以境界為最上”,倡導境界說,這是劃時代的創立;胡適提出“大膽的設想,小心的求證”,雖與一般意義上的學說有異,但其開天辟地的創立,卻不能不承認其為“時或稱而道之”(枟莊子·天下篇枠)的百家學說中之一家。二氏創立,皆甚有功翰苑。
就詞學而論,王國維與胡適之所創立,主要體現在分期、分類上。分期與分類,是從縱橫兩個不同角度所進行的一種判斷與劃分。枟文賦枠稱“操斧伐柯”,所指應當就是這麼一種本事,這是一種大本事。麵對千年詞業,無論怎麼繁複多樣,萬頭千緒,隻要巨斧一揮,就看得一清二楚。如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最上者,必有最下,那就是沒有境界的詞。是分類,也是分期。以前論本色,看似與非似,而今說境界,看有與無有。這就是非常清楚的一道分界線。以此劃分今與古,判斷新與舊,旗幟鮮明。這是王國維對於千年詞業的判斷與劃分。而胡適之所謂詞本身曆史(805—1250年)、詞替身曆史(1250—1650年)、詞鬼曆史(1650—1900年)三個大時期以及第一個大時期之三個階段——歌者的詞、詩人的詞、詞匠的詞,其劃分、判斷,亦十分幹脆利落。一個著眼於意和境,以有盡、無窮評定優劣、高下;一個著眼於人和事,以匠手、天才評定高下、優劣。前者以治哲學方法治詞,能寫、能觀,善入、善出,充滿睿智;後者以治史學方法治詞,設想、求證,選擇、去取,代表識見。二氏皆不愧為二十世紀的大學問家。
操斧伐柯,分期、分類,這是做學問的方法,也是一種標準。人人著書,是否人人都曾立說?於此似可看個究竟。在一定意義上講,方法似乎更為重要。例如胡適,他的半部哲學史和半部文學史可以不要,而方法則不能不要,千秋萬代之後,可能依舊用得著。有感於此,我也曾嚐試對中國詞學史進行判斷與劃分。依據文學批評模式的傳承及運用,我將全部詞學史劃分為二段:古詞學與今詞學。二段劃分,以1908年為界線,因為這是王國維枟人間詞話枠手訂稿發表的年份。在此之前,通行本色論;在此之後,出現境界說。所以,詞界也就有了舊與新之分以及古與今之別。這一意思,本書“導讀”(香港版)已說明。在這一基礎之上,再將今詞學劃分為開拓期(1908—1918年)、創造期(1919—1948年)、蛻變期(1949—1995年)三個時期,並將蛻變期劃分為三個階段——批判繼承階段(1949—1965年)、再評價階段(1976—1984年)、反思探索階段(1984—1995年)。這是1908至1995年間事。1995年以後,屬於新的開拓期。經此劃分與判斷,對於全部詞學史,相信已有了個印象。
有此印象,我曾進一步嚐試,將李清照“別是一家”說、王國維境界說以及吳世昌詞體結構論,看作中國詞學史上的三座裏程碑。三座裏程碑,三段裏程,三個裏程標誌。第一段,一千年,屬於李清照地段;第二段,一百年,屬於王國維地段;第三段,吳世昌地段,目前尚無立足之地,可能是今後一千年。李清照主本色,講求似與非似;王國維主意境,講求有與無有;吳世昌主結構,講求生與無生。三個代表人物,各有目標,各有創立,容當小心求證,細加論列。2002年9月6日,我在北京師範大學一百周年校慶的演講,可看作是一種大膽的設想,有機會將繼續加以發揮。
二、人文精神與文化闡釋
一部枟人間詞話枠,一百五十六則,其價值究竟何在?是不是隻在詞學上麵?恐怕未必。曆年來,講授“古典文學專題”,我曾與諸生共同探研這一問題。以為:這是牽涉到天、地、人三者關係的問題,屬於一種人文精神思考,並非隻是在詞學上麵討生活,宜深入一層加以推究。如曰: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聘”。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係在誰家樹”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