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雲貴
好像一覺醒來空氣就熱起來了,蟬聲一陣一陣,被窗外來回穿梭的風帶到四處,夾雜著樹梢下老人們的擲棋聲、嬰兒的啼哭、撲打扇子的聲音、廣播裏的歌聲……經過空氣的層層疊加和打磨,最後融合成了幾個關於夏天的關鍵詞:喧囂、煩躁、悶熱和抑鬱,當然一場驟雨足以使這些詞冷靜下來,讓世界隻發出一種聲音,淅淅瀝瀝。
一整個夏天我都很少出門。我家很大,通風,陰涼,像一個巨大的冰箱。我在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在冰箱裏吃西瓜和冰棒,把自己徹底冷凍。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也是一個不喜歡流汗的人,所以做一個居住在冰箱中的人很適合我。幼年未上學時,我可以一個月不出門,隻在家裏玩,擺弄小木偶、畫畫或者看電視,那時還不知道孤獨是什麼,應該怎樣寫。這樣的結果是,在我長大後,鎮上的人都很少知道我是誰家的男孩。我喜歡運動,但我討厭汗水,準確說是極端厭惡皮膚上冒出的汗粒被蒸發完畢後的感覺,如一條擱淺在灘塗的鹹魚。而我一直以來都想做一頭鯨,穿過洶湧的人潮,遊往海中央。
有時醒過來,覺得是到了第二天,但母親走出廚房時疲憊解開圍裙的動作卻很清楚地告訴我這是將要吃晚飯的黃昏,而我在窗邊看見的也不是日出,而是日落,雖然光輝落在指尖的溫度是那麼的相似。
母親是個勞苦的女人,張羅好飯菜又得走到房舍前澆花,喂貓。夏天的花草總像沒有男人疼的女人一副焉巴巴的模樣,低垂著頭,仿佛被自家喝醉酒的男人揍過一樣。母親自然同情它們,拎起水管一個勁朝著它們加油打氣。水花噴濺到四處,灰白的水泥牆壁一下子變得濕漉漉的,像下過雨一樣。偶爾會瞥見暮色裏的虹光,突然出現,又立即消失,短短的,如同生活裏一段無法完整放完的插曲或者一些悄悄來過又悄悄離開的人。
母親是個對貓咪特別好的女主人。她從來不會把剩菜殘羹給貓咪吃,我們家吃大魚,它就會吃小魚,我們家要是吃麵,母親會額外給它煮粥。貓咪的進食時間基本與我們同步,有時甚至會先於我們,仿佛它是我的弟弟(我們家的貓是公的)。但這廝卻不乖,母親給它喂食時經常都見不到它,喚幾聲也不見它出來,得用小鐵棒敲幾下它專屬的金屬食盆,這才從別家的花圃裏或者高處的屋簷上飛奔回來,異常淘氣。而母親卻沒生氣,見這廝進食時用爪子擦臉的模樣,笑不可支,急忙招呼我出來看,而我很少笑,不是因為自己不愛笑,而是當我看見微笑中的母親眼角有了深刻的皺紋時,突然發現四十多歲的她真的已經不年輕了。
歲月傷害了很多人,魚尾紋出賣了很多女人。
黃昏裏,鴿群鳴啦著哨音,隱沒於遠處的房屋和電線杆之間。一路抖落的羽毛,像剪碎的白色紙花撒向大地。我聽到收音機裏一個DJ的聲音,說:“夜色終將到來,街角睡了而路燈醒著,泥土睡了而樹枝醒著,鳥雀睡了而翅膀醒著,山河睡了而風景醒著……世界睡了而你我醒著。”隨後放起鳳飛飛的《追夢人》,裏麵唱著“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時間會刺破美人華麗的額角,我們卻無能為力。
黑夜,如約而至。
前段時間去上海參加一個比賽,分在參賽者年齡都較大的組別裏,看著其他組別裏一個個如花的少年,才發現自己真的老了。
你一直都很清楚我是這樣的人吧。其實,我一直也在期待你會出現。你說過希望有天我能在西單的圖書大廈開一場簽售會,我期待某天我要簽的下一本就是你遞來的書或者筆記本,那時我會抬頭看看你,你會一邊紅著臉躲閃,一邊假裝不經意地說:“好傻哦。”再傻,隻要有人喜歡就行。可惜,這樣預期的情景並未出現,你像一顆消失的流星,離我越來越遠。生活不斷運轉的軌道上,太陽走了月亮來了,花開了好幾朵,我一直還是一個人。
我很害怕分別,一個人離開了似乎就再也不會回來。或許我不該這樣悲觀,但看著時間的輪廓逐漸模糊,一些人走了就真的不再出現了,特別是想起那年夏天在南京火車站與你告別,眼淚沒有緣由的就出來了。很好笑吧,確實,我一直都是這麼可笑的人。
小時候看見爺爺離開,然後又看到奶奶離開,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少掉,而母親說他們隻是去遠行了,去找自己真正幸福的世界了,找到之後就會回來。可我到現在也沒見過他們回來,是不是幸福真的很難找到?
幸福隻是生者對死者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希冀。
我極少在朋友麵前提及過你,當然偶爾說起時你也隻是在裏麵扮演一個普通朋友的角色。我不想告訴他們有關你的一切,怕說完了你就變成光點碎掉了,一點一點消失了。那天你和我坐在深夜的長椅上,身邊有來回走過的情侶。我們沒有拉手,也沒有擁抱,表情很冷,像花叢裏滾落的露水。你說我們先做朋友吧。我半響沒說話。你說你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好啊,我點點頭,沒有看你的眼睛。做普通的朋友,不掛念彼此,各自經曆新的生活,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會變得不再重要,似乎真的很好。所以到現在我也沒有更改你的身份,這是你的意願,我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