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花仿佛每一株都像女人。站在山崗上,渾濁水漿中勤勞的女性。
我陷入迷惑:這是燃燒的朱顏?是戰國的美女?還是僅僅是西北的女人的手指?
雨還在下,野香陣陣,令人為之爛醉,令人歎而長籲。在這個生命之秋,它們開始擺脫城市邪惡的誘惑,它們狂歡的舞蹈打動了山野所有剛剛迎來豐收與成熟的生命。不亞於注入一支靈異的藥劑。它不是來自消費白菜、石油、靈與肉的城市,而是越過下流小調的蠱惑,定居山坡,與青春同居。
我想應該是這樣。野花嘶嘯,如馬。野花生息,繁衍,從一個細小胚芽開始,崩派生命的靈感和火花與靈異的令人激動的力量,以及強大的適應自然惡劣粗糙環境的能力。這就是所謂青春,或者民風中彌留的秘密。
緘默的花兒保持神秘,如黃金般舞蹈;曠野安寂,如生命最初的黎明。自然界中,電閃雷鳴,風雨冰霜,沒有野性沒有堅韌品格的花朵斷難生存。這是自然的規律,它不講任何私情,適者生存。這是一種進化論,也是自然生命無法回避的生存問題。我喜歡野百合,因為它的一絲野性,它是自然的寵兒。野性是自然界最富深蘊的一種尊嚴,這是生命的大無畏,蓬勃的茁壯成長。野性是人體一種原始性質的起碼的健康,起碼的理性繁衍的需要。野花強烈的生存欲望是足以藐視城市裏繁忙的醫院流水線上碩大的人、冰冷的手術刀。
我開始感到慚愧。一個不能理解這種強悍生命力的人會深深陷入這種乏味不能自拔。通常,這是人的悲哀,他的脾胃、心髒、血壓無法抑製這種大自然的寵兒略略帶有破壞性的衝擊。脆弱的身體經不起這種自然力量的強烈顛簸,我終於發覺了悲哀,站定了腳,站在我勞動與遊戲的土地上,我不會再離開。
陽光又光臨大地,河帶飄搖,野花又恢複了興奮。體香越過發亮深秋的河水飄向村莊,牲畜和遠方。也許這就是真正的野花的性情。我琢磨著,思考著,讓自己漫遊在它們中間。是轉折點,是死亡、衰老,也是新生。這是我們農耕文化人惟一的信念。出於這種信念我決定留守我理想棲息的土地。
這是毫無隱私,陰暗,毫不媚俗的野花。野花欲望如焚,像百獸之王的獅子。這是永不熄滅的野花,赤紅的火把。通體沒有一絲陰暗,筋絡與大地的骨血相連;有檸檬色、桔黃色、緋紅、黑濃,還有絳紫。這些花不能在城市狹窄的充滿自以為是的角落生長,淘米水和閑言碎語會玷汙這大自然的精靈。我佩服這種理想的顏色,這種不可幹涉的野性,至少人與羊群,暴雨無法幹涉它們的自由。它們永遠是熱烈的生命運動中的幸福的思考,有時人會嫉妒野花的這種存在或生命方式。它生長在我們的村莊裏,使我們驕傲。
野花紛飛,野花健康。我已經走不出這熾熱撩人的花野。
我覺得失去了跳躍能力、伸展技能的人是悲劇的人。人不能以野性為核心,但人不能缺少它。這是拒絕冷漠、死亡和服從的生命。這是才能的體現,智慧的姿態。
這是親密的野花,這是素麵朝天的野花;這是自私的人所不能企圖的健康。
我想不起這些神秘的物種的起源,它深深影響著我的神經脈絡,我的性格和理想。
我想擁抱這些熱烈的生命,連同村莊,山崗。我獨偏心這種幸福。如果喪失了生命內在動態的美,思想就會隨時擱淺,觸礁。當初的諾亞方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消失在都市人的視野和理想中。
站在民間村塬的高地,我麵朝荒山的花野,新生不息的理想潮水般湧來。野花起舞於人間精神枯萎的龜裂旱地,展示著生命不滅的浩然與天生的個性。我知道這不是可以預約的野花,不可以褻瀆。尊重這種健康和美也是自我的反省和對健康的理智認識。它怒放於生命的暗角,車馬的前方,黑暗的罅隙,始終如一。
偶爾我見過那些燦爛的、瘋狂的,倔強的野花,躺在陽光下的岩石上,肉體糜爛,隨光線一點點枯去,驚心動魄地演繹著生命的高貴、不屈與壯烈,野性十足地死去,像古代戰死於沙場,兵不血刃的英雄。這是對我們脆弱生命的嘲笑嗎?我們沒有重視過,這是我們村莊文明的一種符號,我寧願相信是我的另一種堅定的理想。
我由衷地讚歎那些歲月風霜中的野花,頑強且具有飽滿意誌的不屈生命。在如此堅韌的生命麵前,有一種寶貴的信仰和通向理想前沿的心聲,有一種我們堅守的青春立場!
青春的覺醒在於理想旗幟的飄揚;青春的本質就是堅韌,是開始接近一種思考的姿態。
而青春的道路隻有一種,接近青春的本質也永遠隻有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