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上了癮一般地買書然後躲在廁所裏看,這個閉塞陰暗的空間仿佛已經成了一個固定的書房。夜晚十點半寢室熄燈,而唯有廁所可以燈火通明。昏黃的燈光彌漫著曖昧的氣息,映照在紙張上叫人越發的迷離。我蹲在陰暗潮濕的一隅不時眺望著頭頂開啟的天窗,有星星和月亮,但總是隻能看到一角,我要自己描繪出它們的樣子,比如吳念真台北九份鄉下的星辰,比如張愛玲香港有軌電車馳去的夜晚。我聽見滴答滴答水閥漏著落地的水聲,聽見咕一咯一咕一咯緩慢的呼嚕,聽見風從遠方吹過來,穿過平原在城市的高樓間變得狹窄,穿過山穀溜進山麓我們的校園,從這破開的小窗子鑽進來,灌入我的袖口,一陣清涼。
有時候夜晚失眠,或是做了什麼噩夢驚醒,我都會悄悄然從枕邊取一本書,躡手躡腳地爬下來躲進廁所的書房。困頓或是渾渾噩噩的情緒會在這裏煙消雲散。有時候會是一本詩集,我對著唇形默念,也會怕廁所的燈太亮將舍友驚醒,便借著窗子透進來的月光或是走廊徹夜不眠的燈,抱膝蹲在夜的深淵。
這狹窄的空間讓我有足夠踏實的安全感,紅白磚塊砌起的高牆將我牢牢包裹,有綿綿的青苔痕,有斑駁的磚牆影,於是我在這裏思考青春和人生,讀薩岡的《你好,憂愁》,也讀薩特的《惡心》,讀塞林格的《麥田捕手》,也讀加繆的《西西弗神話》,讀世界曆史,讀中國地理,讀科普雜誌,讀文學期刊。我高中幾乎所有不務正業的書都是在這裏讀的,從學校塵封的圖書館裏借來,從書店一本本挑著買。母親每隔兩個月就過來幫我把積攢滿一箱子的書運回家,直到後來連家裏的書櫃也塞滿了,她叉著腰氣哄哄地對我說:我都搞不明白你到底去哪裏要那麼多錢買書。
我抿嘴對她笑:都是你給我的呀。
那段歲月我把吃飯的錢都省下來買書,在書店裏買,在網店上買,在郵局彙款買,那些書鋪天蓋地地從四麵八方過來,而我都將它們一一帶進我的“書房”裏,和我共享一個中午或是晚睡前的時光。
已經離開高中時代有好幾年了,也再不用留在那個小城裏無所事事地兜轉。從把所有的試卷教科書往樓下扔去拖著行李箱昂首闊步走在校園裏不理會巡視者虎視眈眈的眼神時,我就知道我已經和那棟破舊的老樓和那間陰暗潮濕的廁所徹徹底底告別了。告別其實意味著有些東西再也不屬於我,哪怕我曾經是如此的厭惡它或依賴它。
我現在再也已經找不到一間像高中宿舍裏那樣陰暗潮濕逼仄簡陋的廁所,可我卻總是會莫名地帶著一卷書把蓋子蓋上坐在馬桶上看,側耳傾聽希望有滴答滴答漏下的水聲,可惜早已尋覓不到。而原本那種踏踏實實的安全感,更是變得畏首畏尾東躲西藏,生怕有熟人路過窺視到,我坐在馬桶蓋上抱著一本書發呆,一動不動的,像是木乃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