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幸進入詩人眼裏,這片梧桐花還是挺棒的。它一樹一樹大朵大朵,它宛如紫雲浮在半空。詩人會說,這可以寫一寫掙幾塊買盒大重九什麼的抽一抽。
但李傳嵯老師卻沒有發現它的妙處。他穿過一畝大小的梧桐林走向工作崗位的時候,對這些梧桐花視而不見,頭上的讓它在頭上過去,腳下的讓它在腳下溜走。他走時身上帶著兩個圈:一雙羅圈腿構成一個,兩手攥住腰帶胳膊曲起來又構成一個,當年有人穿製服褲,前腿別在後腿上,他想趕時髦但大腰褲子沒有褲兜,就將兩手抓住左右胯上的腰帶以求近似。這一來養成習慣,現在有了製服褲也還如此。因這兩個圈上大下小,走起路來便有三分蹣跚。他蹣跚到梧桐林邊的十間草房前,打開最西頭的那一間辦公室,掛鍾正好敲八點。他嘟囔道:“又沒來。”嘟囔一聲,柿餅子臉也就染上了梧桐花的紫色。
“又沒來,有什麼屁事。”他平端起一個帶李鐵梅照片的破講義夾,將語文課本放上,再將木製粉筆盒放上,然後就走向了門外。
門外有棵最粗最高的梧桐樹,樹上掛一口鍾。鍾是炸彈殼做的。當年國民黨扔到解放區沒扔響,懂竅門的人就把它拆開,用它粗的一頭做了這玩意兒,一用用了四十年。因叫炸藥味熏過,敲起來特響。
現在李傳嵯老師敲起了“上課鍾”,三響一節的:當當當,當當當。正在梧桐林裏打鬧的孩子們一聽,一部分跑向教室,一部分則跑向廁所。李傳嵯大聲責道:“上課了還往茅房跑,懶驢上磨屎尿多。”有一毛頭小子站住腳說:“誰讓你不打預備鍾?”李傳嵯一想也是,自己因為給老婆抓感冒藥,也是來晚了,就擺擺手說:“那就麻利點。”
梧桐林裏沒有了孩子,三口教室卻成了三個大蜂巢,嗡嗡嗡,嗡嗡嗡。李傳嵯走到中間教室門口,探進一截脖子道:“吳老師還沒來,先上自習,啊。”他把脖子縮回,又到東邊教室門口伸出。“明遠老師還沒來,先上自習,啊。”
然後就走向了西頭教室。那裏有他的二十三名一年級學生。
聽學生仍在嗡嗡,他往門口一站,故意咳嗽了一聲:“嗯哼!”
學生一聽,立即停止嬉鬧,齊刷刷將手背起,將胸脯挺起。幾個男孩表現得過分,胸脯挺成荊條簍子,敞著的褂襟裏胸骨曆曆可數。李傳嵯老師挺滿意,就緩緩登上講台,像高幹登主席台那般莊嚴。上台一轉身,班長小兵子立即大喊:“起立——!”二十三名孩子刷地起身,老師矜持地點點頭,小兵又喊:“坐下——!”接著是小板凳一片吱嘎吱嘎響。
“今天上十六課,打開課本。”李傳嵯朝右手食指吐幾星唾沫,翻開了書。
學生們也學他的樣子,啐濕指頭,刷啦刷啦翻書。書的下麵是“紙漿課桌”,是三年前縣裏推廣的。它用土坯支成,外麵塗上碎紙磨的糊糊。剛開始用時挺好,但時間不長紙漿蹭光,就隻剩下了土坯。李傳嵯多次向村支部提合理化建議,請求換上木製課桌,但一直沒有得到明確答複。李傳嵯開始領學生朗讀課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