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暫脫騙希圖大利 難瞞藏直訴真情(2 / 3)

話談相接,悠然人言似鬼;燈火孤依,豈知犬吠客驚。渾無冬夏,但見前途黑暗;卻有早晚,爭看宿鳥棲遲。才人弄巧,夜行突然膽大;俗子無因,假騙也覺心慌。

石生三人行未數十步,燈籠燭已將殘。湛然道:"這般寂靜,恐有不測之事。"石生笑道:"老師真太小心。我們文人自有吉星照臨,怕甚麼不測。"懷伊人接口道:"我們雖然不怕,如今一場走到那庵中,吾兄卻怎麼發泄?"石生道:"你們不要管我,隨機應變,依著而行就是。"懷伊人同湛然走了一程,見一叉路,問石生道:"此處該向南走了。"遂同石生一直南行。見樹木陰陰,犬聲遠吠不絕。果然樹中一庵。忽有樹風迎麵將燈燭吹滅。三人遂立。

石生道:"我們如今須要進庵方好。"懷伊人道:"門已緊閉,燈火又無,如何得入。"湛然道:"待貧衲打開門來,假以投宿,你們隨我進去如何?"石生道:"此計不妙。夜半三更,敲門投宿,人無行李,豈不致人驚疑。且隨我到後門看看。"三人到了後門,亦是緊閉,尚且封鎖,乃是素不通走路的。複又轉回庵旁,見一土堆,旁有修造庵的磚瓦,堆至半牆。

內有一古樹,高聳出外,石生悄悄爬上,伏在牆頭。見內有一間房子,尚明燈火,窗外有影,儼然似人在內。石生遂低聲說與懷伊人,叫同湛然爬進。懷伊人同湛然止道:"這個事做不得。倘被人拿住,非賊即盜。"石生低聲笑道:"你二人好見事不明,怎得叫人曉得。縱然事出意外,誰敢究我。"懷伊人同湛然聞言,仗石生之勢,挨次攀樹而下。原來是一所空園,和尚俱在前邊房頭住歇。

三人牽衣而行,行到窗前,從縫中一張,恰是田又玄在此設榻。燈下正將賣柏兒銀子打開稱看。自己忽然笑道:"那小石兒前世應該欠我這宗大財,如今死後還著小使賞我。"將銀子一封一封看畢,又作悲狀,沉想半回,歎一口氣道:"我今日不該將柏兒晚間賣,待明日早賣,還脫身的遠。如今離鎮不上二三裏地,齊翰林一下識出假女兒來,差役尋到此處,我即是死了。"又自解道:"那也不妨,我原對媒人店家說我進京,斷然不知我來此投宿。倘若有禍,隻好借重媒人店家承當。"又自己複笑一回,把燈挑明,四麵望望,恐怕有人,將門抵緊。

石生同懷伊人、湛然在外,見這小人之況,各皆掩口忍笑。

石生近前將窗欞用指彈上一彈。田又玄手掩著銀子,抬起頭來聽了半晌道:"如此夜靜,是甚麼響,莫非此處有鬼,和尚見我苦要投宿,故愚我在此麼?"遂咳嗽道:"我乃當今才子,甚麼妖魔鬼怪,敢於造次。"石生故作鬼聲,懷伊人亦隨假啼。

田又玄慌道:"你是哪裏屈鬼,快走,不可停留。如若不依,我田才子定用飛劍斬汝之頭。"石生低聲作鬼行走著語道:"我乃死後的石池齋。你假我之名,致我於死。又將我柏兒改裝女子,賣與齊翰林,得銀百兩,特來追銀討命。"田又玄聞說,手慌腳亂,呆了半晌道:"我與石先生生前至交,怎敢假名,致先生於死地?先生,先生,你去尋鐵不鋒才是。"石生道:"我犯不著去尋鐵不鋒,隻要尋你。"田又玄嚇得走投無路,口中慌亂叫張叫李。石生道:"你同白隨時在玄墓遊梅,假我之名會鐵不鋒,那也罷了。後來又謀我館事,以致錯我姻緣,憑何道理?"田又玄道:"那是白隨時叫我假名,非小的所做。"石生道:"你從頭實說,免我進來。"田又玄忙道:"待小的說明。那館事先是我要謀取,後與白隨時相商,以臨鶯假作淩春,哄老先生上淮,所得館金,與白隨時三七同分。不期遇著懷伊人到,把我假名之事打破,其實不曾得利。後欲回家,恐白隨時要館穀同分,不得已複往徐州了。"石生道:"你當初若說出淩春是梅小姐,免我奔波道途,我少得也要謝你幾兩銀子。為何做此小人之事,一般天理昭彰,利又不得,何苦誤人婚姻!"田又玄道:"小的初亦不知淩春是梅小姐,及後赴館時方知的。"石生道:"你既錯我之姻緣,後來徐州拿我,你就該直認請罪,何累我冤死。難道這也不知?"田又玄道:"徐州致害之事,乃是那沒良心的鐵不鋒與畢守謙商議,令畢守謙寫書致徐州錢公拿你的。與我無幹,我怎好替你?"石生道:"我在畢家未曾得罪鐵不鋒,他如何憑空害我?"田又玄道:"他肉眼不識泰山,以先生為假名士,心下不忿。故與畢守謙同謀。"石生道:"這也是你以假亂真,若你不假我名,鐵不鋒焉敢害我?"田又玄道:"雖然為我假名,實是為先生做情詞豔曲愚弄他家小姐。"石生道:"我生前與你一見如故,待你之情,也不為薄。你既知情,怎在徐州村店時,不與我先說一聲?"田又玄道:"蒙愛請我吃酒,那時小的忘記向先生道及了。及後尋著鐵不鋒,鐵不鋒叫我愚弄先生在店,他叫公差人說代我除害。小的受他之托,隻得反言先生姓田字又玄,不知為何就做出來了。"石生道:"好個不知為何做出,前後事體,皆因你起,你罪已發,在所莫逃。可同我到閻羅那邊去折辯。"田又玄慌得麵如鬼臉一般,手拿著銀子拍案顫抖不止,口中道:"石先生,你乃當今才子,名留海內,將手高高,就放過了小人,如何要與我一般見識?"石生道:"我非與你一般見識。你實有三罪:一在蘇州冒名圖利,錯我姻緣;二在徐州,知鐵姓為你害我不救,且知淩春是梅小姐不言;三騙我行李,將我義仆苦逼假裝女子,賣人為妾。這三件事,我實恨你,今夜決不輕放。"田又玄慌道:"梅小姐之事,在徐州非小的不言,實不敢言,言出恐先生去訪,知我假名之事。令管家裝女一事,實出無奈。我的銀子俱供養了他,原指望救他脫難,不意途中缺費。托先生洪福,暫得小利,以全他生路,並非壞心。"石生道:"你巧語花言,隻瞞得人,怎瞞得神,這話我總不信。可將我當日詩稿與今日銀子,封起丟出,便饒你。若要遲延推卻,我從窗縫中走進,活拿你去。"田又玄慌道:"老先生,你死後要這詩稿、銀子何用,不若賞我罷了。"石生道:"我若不要詩稿,你斷還假名騙人。快同銀子丟出,免我進來。不然,我隨一陣清風,到齊翰林那邊托夢,說你在此,叫他差役拿去,活活打死,與我同伴。"田又玄道:"石先生,你生前是極通情的,如今我將詩稿奉還,這銀子與了小的,待小的到蘇州做齋禮醮,超度老先生升天何如?"石生道:"我昨日向閻羅殿前告了你了,你若超度,隻好免你前事,如何免得騙我小使之事。我要銀子,亦無用處,不過托夢獻與別人,使他能贖出我小使,免他在齊翰林處拷打受辱。"又道:"你將這銀子留下十兩作盤費,往蘇州齋醮,餘皆付我,免得閻羅差鬼拿你可好。"田又玄忙忙順從,將銀子留下一封,餘皆用布包起,並詩稿捆在一處,向窗外隻管張瞧,不敢開門。懷伊人同湛然見其慌張之勢,說不出,笑不出。石生道:"你若怕我現形,可用竹竿挑著,遠遠站立,向窗格中丟出。就不妨了。"田又玄聽說,連忙取下帳竹,挑著詩稿、銀子,遠遠立在床前,向窗外一送,窗紙裂破,撲咚一聲,落在地下。懷伊人同湛然忙忙拾起,先攀樹窬牆而出。石生道:"這東西雖然把我,我魂靈還要跟你上蘇州去,看你悔過不悔過,再假名不假名哩?"田又玄見窗紙戳破,立在床前,手持竹竿,隻是發戰。石生仍待向他說話,忽聽前麵有人咳嗽,石生即忙回身,也窬牆而出,見懷伊人同湛然俱立著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