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恩從至處生煩惱,詩到愁來總怨哀。
寄語深閨非戀色,撫琴相訪亦因才。
豈知錯裏翻成約,不忍情中更見猜。
自是美緣天有分,何須冰月作良媒。
卻說石生,那日信白隨時之言,別過田又玄,喜長途風送,不日到淮。先將行李發在湖嘴飯店,即問清涼寺住居。問畢,暫別主人,帶著柏兒,行未半裏,見青柳成行,白雲如堵,無數樓台殿閣,隱隱高聳其中。石生從一草橋而入,傍花隨柳,找尋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麵對湖水蕩漾,綠草煙迷,內聞鳥鵲聲喧,山門緊閉。
石生自旁一小門緩步進去。見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畢,分賓坐下,各道名號。
原來那僧號湛然,乃客居清涼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會館旁邊圓通寺裏,特來淮募緣修寺,見石生斯文之輩,兩相投洽。
又引見主持師傅普明。石生道:"學生從南來,風塵勞頓,心下不爽,欲借定刹客房半間,少息數日,奉送香資,不識二位老師意下若何?"普明聞見有香資,連聲應諾。石生隨叫柏兒,外麵封了一兩銀子,送與普明。並飯店行李總代取來,就寺住了。
這晚,普明備了茶果,令淇然陪飲。茶將數巡,石生道:"這寺旁可有一姓畢者麼?"湛然道:"貧衲初來,不知細裏。聞道有一畢監生,名冷金,字守謙。富推敵國,選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問他卻有何事?"石生道:"聞得他有一令愛,善賦詩文,學生曾在玄墓見一道梅花詩,那詩頗覺清新,即其手著,適偶爾相問,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畢老爺,帶小姐至玄墓觀梅,得病歸來,曾許一願在此,尚未還哩!"石生佯笑道:"訪梅乃人之韻事,何反得病?"湛然道:"隻因畢老爺喪妻,小姐每日作文賦詩,哀挽母親,久矣擾思成病,今春方覺爽利。故畢老爺恐她憔悴芳姿,帶往玄墓觀梅散心。不期又受風寒,複成大恙。如今痊愈,想是願心目下也好還了。"石生道:"原來如此。"二人談了一會,吃過晚齋,湛然自歸禪房。
石生秉燭獨坐,前思後想,直到四鼓時,正欲抵案而臥,聽得金雞三唱,法鼓齊鳴。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兒就走到畢小姐前門窺視。隻見職事兩列,多少衙役在門伺候。石生近前問道:"這是那裏官長?"衙役道:"是現任徐州錢老爺來拜畢老爺的。"石生聽說,帶著柏兒,又閑閑走到後門。見牆上石勒先春園三字。石生正自玩索,隻見一花婆,手提花藍,從門內走出,向斜路徑往清涼寺後去了。石生欲要叫他,回思無味,俟他去後,潛走入園內看時,悄無人聲。但見:綠淺紅肥,鶯啼鵲噪。檻憑青草池塘,緊靠太湖一石;簾卷東風繡閣,卻傍沙柳叢陰。陽和春暖,花香撲鼻;心靜琴響,蘭味襲人,漢宮當曉,無般嬌媚,原非畫工幻想;青皇濫設,多少芳菲,盡是恨人愁緒。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顧群芳,心營萬慮。知柳中高閣,是畢小姐藏修之處,不癡不呆,沉吟半響。恍然似有人出,正曳裾而行。忽聞嚦嚦聲音叫翠雲。石生側立在柳樹梢下,聞得琴聲嘹亮,隨聽彈道:勝如花明窗靜,梳玉斜,鬼病懨纏瘦怯。隻落得清粉銷殘;說甚麼籠香骨徹。想起這愁恨難絕。
石生聽罷,低聲自語道:"’清粉銷殘,籠香骨徹’,分明道我梅花詩上,’春色籠煙,銷殘清粉’之句。"又近前坐在石上細聽道:減新妝,湘裙半遮;逗離魂,春光頓賒。竟夜傷嗟。
為憐才心切,不是奴意兒癡邪。羨文君不戀豪奢。
石生聽罷,又低聲自語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齋之意。信乎白隨時數中道’三五月團圓’之句,且白隨時言她才美兼備,諒不虛矣。但我遊梅見小姐詩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遊梅在先,何我詩句她怎記得?"又轉念想道:"小姐數百裏到玄墓遊梅,豈有一見即返之理。或者就覓寓古香亭旁,時時觀玩,後複見我之詩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將她原筆詩句,央托那花婆傳入,看她認與不認,自知就裏。"想罷,意欲再聽,琴已絕響。遂帶柏兒出了先春園門。隻見錢知州別過畢監生,上轎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徑往清涼寺來。
吃過午飯,令柏兒到寺後覓訪花婆,假以買花插瓶,叫她進寺。柏兒應諾去了。少頃,帶引花婆進了寺門,見過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開花籃,遞與石生揀選。石生手揀著花問道:"老媽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陸。"石生又道:"這花是何處折來的?"花婆道:"是東邊畢老爺家先春園裏的。"石生道:"畢家花如何送與你賣?"花婆道:"有個原故,當時畢奶奶在時,待我甚好,如今畢奶奶去世,未存一子,隻餘下一個小姐,小姐念先人舊愛,不忍視我孤貧,因此,把這花叫我賣了度日。"石生問罷,選了兩枝大花,插在瓶內。柏兒拿出幾碗果子,提了一壺茶擺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花婆道:"老身怎敢擾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與陸媽商議,若要得,我做衣服,備重禮相謝。"花婆笑道:"相公卻有何事?"石生道:"就是畢小姐事。"花婆驚道:"若是說畢小姐事,萬不能做了。"石生道:"怎麼見得不能做。"花婆道:"相公說畢小姐三字,不過就是為婚姻之事。那畢小姐雖年方十七,文推過目,生得麵如花朵,有許多刁鑽古怪性格。就是畢老爺時常說及選婿一事,她就不悅,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兒,方才說得。相公此舉料想不成。"石生笑道:"這件事,卻是中她意的現成事。我二人雖未會麵,兩下事體,卻都盡知。如今所煩無別,有首詩兒,是我在蘇州得來的,煩陸媽轉達小姐妝次,問個詳細,可是小姐做的?是與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資一兩,後日再煩別事,仍加厚謝。"花婆回嗔作喜道:"這個使得,隻是要遲兩日方好。"石生道:"去便就去,為何又遲兩日?"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畢老爺有個舊友姓錢,現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聞徐州出賊,上司叫他急急趕去上任拿賊。畢老爺備了兩席酒,叫了一班戲,與他送行。小姐也請了幾位女客,在簾後看戲。恐忙中不便說及相公事情。"石生道:"這個不妨。我將詩箋與你悄悄帶去,乘便取出就是。"隨取了一兩銀子作茶資,外一錢銀子作花價,並詩箋放在花藍內,對花婆道:"此事重托,千萬不可泄漏。"花婆不好辭得,隻得應諾,茶畢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決不負陸媽成就之德。"花婆一味應承而去。
石生送至寺門。花婆忽回轉笑道:"相公尊姓不曾問得。"石生道:"我姓石,道號池齋,你可緊緊記著。"花婆道:"石相公與畢小姐二人,可有甚麼遺記沒有?"石生道:"沒有甚麼遺記,止有小姐琴中彈的一曲。"花婆道:"相公寫來與我拿去,她就沒得推卻,老身又好中間調停。"石生複回房中,寫出那琴中之曲,付與花婆。又叮囑一遍,方才各別。正是:全憑紫燕傳佳語,坐待春風聽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