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伊人向石生道:"此處有佳勝,即俗子市兒,也勉強扭捏兩句歪詩,以酬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斷不可無詩。"隨叫管家取上筆硯箋紙,擺在案頭。石生也正動詩興,又見紙筆現成,便笑道:"請懷兄先為倡首。"懷伊人道:"今日吾兄是客。"一頭說,一頭研墨。石生取過紙,提起筆,向硯池蘸得飽飽,正待要筆走龍蛇,紙透雲煙,把春風花鳥搜索一番。
忽見管家進艙報道:"田相公在岸上。"懷伊人不悅道:"他怎知我在此處?"管家道:"方才在簾外見相公說話。"懷伊人尚不動身。隻聽岸上高聲叫道:"懷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懷伊人隻得叫住了船,欠身相邀,迎進艙門。但見這人:頭戴一頂鴨嘴紗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紀隻有三十,麵貌卻似百歲。口擁荒須,形容不甚儒雅;腳登朱履,強勉賴做斯文。規規矩矩,妝成許多道學:遮遮掩掩,全見一味老誠。
三人相見,禮畢分賓而坐。石生向懷伊人問道:"此位尊姓?"懷伊人道:"姓田,字又玄。與小弟舊曾處鄰,近居城市。"懷伊人又轉身對田又玄指石生道:"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號池齋者。"田又玄聞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來就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敘畢。傍邊管家添上鍾箸,大家同飲了數杯。田又玄就像個不飲的意思,再要斟他,隻是告減。
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見棄小弟,在這邊故此不飲?"田又玄高聲回道:"豈有見棄之理。不瞞先生講,昨日,徐州一個鐵不鋒兄,慕小弟之名來訪,同本處一位白兄,齊集古香亭觀梅。忽然詩興發作,做了一回詩,不覺暢飲,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餘酒未醒。"懷伊人接口道:"酒不肯見愛,同敝社友做詩吧。敝社友方才愛玄墓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為題,正在揮毫之際,不期相遇,卻好酬唱。"說罷,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箋紙,命石生、柏兒捧硯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幾杯酒蓋著厚臉,假托看著柏兒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磨墨,是懷兄家的嗎?"懷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仆。"田又玄笑道:"果然有好主必出好仆。"又問柏兒道:"你多少年紀了?"柏兒道:"今年十六歲了。"田又玄道:"你可識字嗎?"柏兒道:"我不識字。"田又玄隻管絮絮叨叨,問他東長西短。懷伊人道:"想是墨已濃了,田兄不要閑話。"田又玄諒著這詩難免不做,反強勉堆下笑容,脫帽露頂,談今論古,胡亂講了一回大話。
提起筆來,也不讓人。搖頭戰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醜態,捏成一首。放下筆,將詩箋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懷兄韻成,一齊同看。"懷伊人道:"石兄在此,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轉候石兄吧。"石生聞說,提起筆來,如探囊取物,寫了一首。遞與田、懷二人。詩道: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隨紅紫獨為芳。
東風團月連雲瘦,春色籠煙徹骨香。
減卻離魂空著恨,銷殘清粉更成妝。
當年高士今何處,值此遊人總斷腸。
池齋石液題二人看罷,但見雲箋與花柳齊飛,翰墨共春光並舞。連聲叫妙不止。石生道:"小弟信筆亂書,實皆俚談,何以當得二公大讚。"田又玄正色近座道:"其實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從來最不瞞興,就要把弊病一一說出。這詩做得不但順口,且起頭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又是白的,這就妙起。第七句下個’當年’二字,當年者,尚論也,又是遠想的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後以古人作證,乃真才實料,恰像唐詩。"石生道:"小弟原是拋磚引玉,請佳作代為遮醜。"懷伊人雖與他相認,不過舊曾處鄰,並未曾與他文墨往來,也要看他詩句。就將手中詩取過,同石生一看,滿紙胡塗,字如牛毛蝦尾一般。詩上寫道:南枝才放兩三花,雪裏吟香弄粉些。
淡淡著煙濃著月,深深籠水淺籠沙。
石生看罷,知他是抄寫前人白玉蟾的詩句。不好說破,故作讚賞。懷伊人不覺露出一聲道:"這詩做得雖妙,念來就如熟的一般。請再詠四句,以成七言八句如何?"田又玄忙回道:"這詩皆從心窩裏發出,所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的意思,與古人的意思,兩相隔絕,朋友讀著,自然律不和聲,詞不順口了。且有意思的人,作詩隻可一首。再做一首,就為恃才妄動了。豈不知古人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懷伊人又道:"這詩細細想來,倒與當時白玉蟾《梅花》詩有些相同哩。"石生笑道:"想是田兄與古人暗合。"田又玄亦大笑道:"好個與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師麵前,逢會文作詩之期,往往拿著筆,如行雲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間有父師道’這是某人舊文’,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個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詩,貼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詠梅花的。觀者如堵,並無一個敢上前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