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次老獨竟一發不可收拾,大有老年壯心不已的氣勢。半個月來不但興致未減,手腕反而練得更為順暢,神情越加迷醉。而後,竟發展到幾次跑到鎮上找阿芝,買來大大小小的琴譜。一個老頭子,像個小學生似的眯著眼睛認認真真讀起書來了。
秀娥感到腰在這幾天又疼起來了,不但是腰,頭似乎也脹得難受。她幾次很含蓄地提醒老獨,田裏還有很多正事,而這種玩兒的東西也許可以推一推。
老獨哼哼哈哈答應了一陣,倒是到田裏埋頭幹活去了。但他也學會了爭早爭晚,巧妙地利用起零零碎碎的時間,把揚琴的聲音見縫插針地點綴在生活的每一個小孔隙裏。老獨的日子似乎變得倍兒滋潤。
秀娥的臉又重新整天整天地黑著,家裏的空氣似乎總沉澱著什麼重物。要不是幾個小毛頭上竄下跳,那悶氣準無法疏通了。
老獨這才從沉溺中稍稍抬起頭,揚琴聲也不得不收斂了些。
這天晚上,天悶得慌,夜裏的黑色凝成濃重的一塊。老獨的揚琴聲敲得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仿佛夜裏走山道的人,每一下腳都顯得躑躅,全沒有平日的流暢、自信。
啪!啪!裏間傳來兩聲重重的巴掌。哇!紅紅突然放開喉嚨,直著嗓子大哭起來。
再吵,再讓你吵!秀娥有些氣喘籲籲,啪!哪天收了我的命你就滿意了。
琴音戛然而斷。老獨忙過去抱過紅紅,低低地說,有氣也不該撒在孩子身上。
秀娥也不答話,隻把房門重重摔了一下。
老獨覺得那沉悶的響聲在屋子的四壁來回彈了幾次。紅紅猛地抱住他的脖子,沾著淚水的黑眼睛睜得老大,也忘記了剛才無遮無攔的哭泣了。
第二天,老獨不聲不響地把揚琴重新裝進箱子,托兩個人,幫忙搬到前寨老屋。秀娥也沒吱聲,隻是當晚喚老獨吃飯時,那聲兒帶著點親熱,氣兒也順暢多了。
老獨把老屋收拾得很是齊整,搬了套茶具去。他沏著熱茶,悠悠哉哉敲響揚琴,其實,老獨挺懂得找樂子的。老鄰居們見他興致如此高,仿佛幾十年來認識的老獨變了個樣兒。
從那以後,老獨的生活分割成規規矩矩的幾塊。一塊下田,一塊回家吃飯睡覺,一塊就鑽在老屋戀他的揚琴。偶爾到鎮上看看阿芝,阿芝現在生活得滋滋潤潤的,把老獨的琴音也潤得越發的順暢。後來,老獨幹脆搬到老屋睡覺了,隻回家吃飯。這社會,老人分開住並不稀奇,秀娥也樂得順著他孤僻的性子。都說老獨這樣心裏定窩著氣。老獨隻是笑笑,他睡著舒服,過著舒服,自個兒明白就行。
剛搬到老屋那陣,老鄰居熱乎乎的,幫著抹個桌子,掃個地,圍著那琴樂嗬嗬地聊天兒。老獨隻管彈琴,不聊天。聊著聊著,大夥就覺得沒啥味了,老獨全不會招呼人。那琴,不像曲兒、戲劇有詞兒,有情節,聽著聽著,新鮮勁過了,就聽不出什麼名堂。——現在電視都不稀罕了,這個還有味嗎。當年的老戲迷早已迷上別的了——便紛紛回到原先的撲克攤和棋局去。倒是老獨,全無所謂,自得其樂。
過了些日子,老鄰居覺得水波不興的日子似乎有了些許小浪花兒,不顯不露,但是存在著。後來發現似乎與老獨的琴音有關。這琴音對他們來說既然無欣賞價值,便該歸入吵人一類中去。
農村人可以忍受幾頭大肥豬的嗷叫,可以忍受毛頭小孩的蹦跳叫嚷,可以忍受潑婦的罵街,這些全是農村交響曲中固有的音符,不管這音符是高昂還是低沉。然而,琴聲就像突兀加進的音符,雖是美妙卻難以協調,仿佛某件樂器走了調,讓人聽著怪不舒服。
先是左鄰的張大嬸,嚷嚷說幾個月大的小孫子,正甜甜睡著,被老獨不合流的琴聲驚醒,昨晚愣是哭鬧了一夜。人家雖沒有在老獨麵前說明,卻對四鄰婉轉表達了一些不滿。
後屋的李家媳婦兒可是個潑貨,不像張大嬸這些老輩的那麼顧全鄰居情分和麵子,站在窗口,哎哎地嚷叫,年紀都一大把了,還這麼不曉理,中午想安穩地困一困也不讓了,也不知討人嫌!當下,老獨的揚琴就斷了一根弦。
後來,人們看老獨的眼神就怪怪地飄忽著,打起招呼訕訕地不對勁兒。
再後來,鄰居突然覺得老獨的老屋似乎靜了許多,一瞅,門鎖了,老獨搬回去了。從此,老獨再不敲那叮叮咚咚的揚琴,也不提起。隻是更凶地抽煙,關於揚琴的事如煙一般被一場狂風刮得無影無蹤。
老獨又很安心地過起了以前的日子,每日扛著鋤頭,晃蕩著水壺,到田裏翻土疙瘩,還那麼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秀娥感到那一陣煩心的事都過了,腰也漸漸不痛了,夜裏也睡得安生了,日子重新水波不興。
一天,太陽竄上中天了,人影兒被歸家的農民們踩到了腳下,秀娥擺上的飯菜已半涼了,孩子們早在盤碗裏偷偷抓扒起來,鄰裏陸續有人啪啦啪啦地洗碗筷了。在平日裏,這個時間老獨早該回來了,然而,這時大門還靜悄悄地,並沒有往常那熟悉地咯吱一聲,也沒有老獨半弓著的影子閃進來。秀娥到隔壁向張老伯打聽了一下,奇怪的是,張老伯說老獨今天回來得比往常都早,他見老獨隻幹了半晌就回來了。秀娥不放心,自個兒跑到田裏,不見老獨身影,那隻他不離身的水壺靜靜地蹲在田頭,秀娥的心猛地一緊,一種對未知之事本能的畏懼與不解湧上來。
於是,家裏開始了緊張的尋人,消息也旋風一樣溜遍了村頭巷尾。後來,有人說,看見老獨丟了鋤頭,把上衣卷在胳膊下,溜躂似的慢悠悠一直向北去了,還以為是走親戚呢。沒想到這一溜躂就是三天。家裏人呆呆傻傻地對望著,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沒琢磨透老獨,這一次老獨的失蹤更是不可理解,無法接受的。
兩年過去了,老獨再沒有任何消息。老獨的事在村裏一直是人們百談不厭,百猜不透的謎。唯一確定的是,老獨是自個走了,很安心很絕心地走的,把他安了幾十年的窩徹底地扔在了身後。老獨隻是一個怪癖的農民,關於他的事,無論在村裏人看來是如何地驚天動地,也隻不過讓村裏人好好驚訝一番,生活的輪子依然在它原來的轍子裏骨碌碌地轉。至於老獨心裏是否有過波瀾,是否有過些什麼不一樣的想法,便不得而知了,也不是人們所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