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麵前(2 / 3)

家裏再一次進入冷戰時期。梓綺明白,勸梓黛放棄那是不可能的,便轉過來勸那個平日較容易動搖的媽。誰知她這一次也認準了死理,一個破了相,一個幾近完美,連傻瓜都看得明白,梓黛還在猶豫什麼呢。都是年輕幼稚作的怪,得把這個勁拗過來,等以後就懂得為娘的苦心了,現在得幫她走上正道,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開不得玩笑的。所以,梓綺說什麼,她一律是不屑的神情,斜睨著她,那意思很清楚,什麼也不懂,別在這裏瞎摻和。梓綺說著自己也覺得無聊。

幾天後,見梓黛依然擰著性子,媽改變了策略,由諷刺轉變成苦口婆心,她暗裏地借問了子凱的家庭情況後,更加堅定了阻止女兒的決心。

這天,她見梓黛的房門難得地開著,忙抓著這個機會閃了進去,坐在女兒麵前,有板有眼地分析起來:“黛,你別再任性了,這可是終身大事。我問清楚了,那個子凱家裏隻有一個種田的父親,一個本來種田的姐姐又嫁了一個種田的,還有一個幾年前就臥病不起的母親,一家人擠在石頭老屋裏,真不知當年的大學是怎麼讀過來的。這年頭,種田的隻能混個肚子飽。你想想,你要真的跟了他,以後兩個人那兩份簿簿的工資,要養家,要交往,要治病,如果再有個孩子,我問你那日子會是怎樣的?我知道,你要跟我說感情。哎,媽是過來人了,戀著的人都認為情呀戀呀是一切,都以為自己的感情是最驚天驚地的。要我說,千對萬對男男女女都一個樣。感情哪有人們說的那麼神,平常得很。真過起日子來,什麼感情都淡了。你不吃不喝能去談感情麼?都是戲裏做得好看。不過,你也知道那隻是戲而已。”她分析得可謂入情入理,也真不能怪她勢利,人畢竟是生活在現實中的。然而梓黛似乎並不領情,冷笑了一聲,含著對上麵這些話的不屑,連回話都嫌麻煩了。

另一方麵,梓黛暗中不斷鼓勵子凱,讓他忘掉上次的尷尬,大膽到她家去提親。因為最近那副書記的公子受了媽的鼓舞,找梓黛找得特別勤。媽對他的接待可謂不餘餘力的,不單單是笑模笑樣收下了他的每次帶來的禮,連送給大姐的花都臉不紅心不跳地幫大姐收下。見大姐房門不出,為了免得那公子哥寂寞,耐著性子整坰地陪著他談天說地,替大姐把客人接先待得周周到到的。

梓綺既佩服媽的細致也佩服那公子哥的耐心,能跟媽這樣年紀的人半天半天的聊。這大概就是“愛情”的力量吧。要是換了別人,說不定真被這份誠心感動了。可惜了,他碰上的是大姐。

子凱提著東西來了,第一次吃了閉門羹,媽假裝不在家。第二次,媽見梓黛不知情,找個借口把梓黛支使開,把子凱擋在外麵,說不好意思,我們剛要出門,不方便接待。子凱提著東西的手不安地扭動著,嘴唇動了好一會兒都開不了口。任梓黛媽整整齊齊鎖了門,在他麵前揚長而去。

第三次,梓黛幫他暗訂了個好時間,被他趕上了,梓黛和媽都在家。媽盯著子凱,梓黛盯著媽,子凱順利地進來了。他進了門,下意識地半側著頭,把東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媽麵無表情地走過去,輕輕地提起那幾袋東西,走到門口,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不遠處那方池塘扔過去。袋子裏的糖和水果在陽光裏五顏六色,瀟瀟灑灑地飛進塘裏,濺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好一會才恢複平靜。屋裏所有的人都成了泥塑木雕,一切都凝固了。媽開始緩緩轉過身,子凱則慢慢走出門去,梓黛跟在他後麵走出去,三個人像演啞劇地錯身而過。到了門口,子凱回過頭,深深地看了梓黛一眼,麵無表情地騎上那輛破舊的摩托車,腳一踩,走了。任梓黛在後麵喊破喉嚨,沒有回一次頭。

梓黛病了,連續地發燒,說糊話,她的糊話裏也是子凱的名字。副書記的公子對她關懷備至,從打電話到親自上門看望,從送花到提來大包的補品,再到床前親自守看,儼然一副準女婿的樣兒。

熬過一段日子後,梓黛的燒終於漸漸退了,但依然手腳無力,整日坐在床上迷茫著一張臉發愣,有時候一整天沒開過一次口,連眼珠都懶得轉一轉,靈動的大眼睛顯出癡相來。家裏人嚇壞了,猶其是媽。她見藥治不了梓黛精神上的病,竟偷偷跑去找神廟裏的師傅。

從神廟回來後,媽拿出一張黃色的符,合在掌心,閉眼默念著什麼。一會兒,把符在碗裏燒了,燒出的灰混在她親自做出的一碗撈麵裏。梓黛又一天沒吃東西了,見了她最喜歡的撈麵一定會吃下去,這麵就算她的晚飯。看著一旁疑惑不解的梓綺,她神秘地說,梓黛吃下這符頭後,就能把子凱忘掉,就能重新快樂起來,那時候,一切都好辦了,會平平安安的。把梓綺弄得瞠目結舌,哭笑不得。張口想說什麼,媽嚴厲地刮了她一眼,綺,不準多嘴多舌。

梓黛果然餓了,端起麵就吃。但吃著吃著皺起眉頭停下來,用筷子扒拉著麵條,奇怪地湊前去看著那些灰屑,自言自語著,味道跟平日一樣,可怎麼多了這些東西,是什麼調料?她疑惑地望望媽,媽掩飾著緊張,瞪著眼高聲說:“怎麼,嫌我做的不好吃?再不吃人就站不起來了。”然後就轉過身不去看她。梓黛看看梓綺,梓綺暗暗對著她做了個鬼臉,她一下子想起媽的癖好,猛地摜下碗,挑明了高聲質問起來。媽見她猜到了,也不再瞞:“吃下去吧,這是從大師那兒求來的,吃了就把一切都忘了……”還沒說完,那碗已經遠遠地飛了出去。

子凱又在池塘那邊的竹林裏轉悠了。他越過池塘盯著梓黛家的門,隻見到梓黛她媽和梓綺在進進出出,在這兒守衛了幾下午了,就沒見梓黛出來過一次,她真的病了?感冒還是發燒?嚴重嗎?他的腳步顯得急躁起來。他開始後悔自己太早離開單位了。那天到單位收拾東西時就沒見梓黛,打聽了一下,同事說是請了病假。當時以為隻是身子不太舒服,第二天肯定會回單位。誰知第二天,在單位附近沒等到她,下班時也沒見她出來,才知道她還沒上班。要是自己晚幾天到單位收拾東西,就能看到她正常上班了。就算這兩天看不到,至少在單位裏能探聽到梓黛是個什麼情形,她那些愛說話的女伴會自動透露一切的。現在,想回單位打聽都不方便了。

噢,那門又有人出來了,子凱閃到竹子密集處,伸長了脖子探著,隨即垂下了頭,又是梓黛那個媽。奇怪,這幾天連梓綺都很少能得看到。有幾次看見她走出來,正想走出竹林向她招手,她那個媽好像知道自己藏在這兒似的,緊跟著就出來了。他隻好再次退回去。

這是最後一次了,梓黛,再見不到你,我們都會後悔的。子凱靠著竹子無精打采地坐著。他似乎已經失去希望,隻是習慣性地藏在這兒。家裏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爸和媽那裏也已經說通。他們雖然不情願也無可奈何。為了讓他一路安心,媽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在他麵前掉淚。隻有紅紅的眼皮和淒惶的臉色是掩蓋不了的。隻是,當爸媽終於能平靜地幫他收拾行李,他反而惶惑了,梓黛就這樣遠了?

梓黛,如果心裏還有我,如果我們還有緣分,你就出來見我一麵。老天,至少讓梓綺出來,給我們帶個話。子凱抓著頭發,語無倫次地自語著,不知是祈求梓黛還是在禱告上天。

這樣默念了一陣後,他猶豫地向著那個方向睜開了眼,差點就沒驚呼起來。老天真的顯靈了,有個身影從那扇門走出來,是梓黛,沒人跟在她身邊!老天真是對我太好了,車禍後,他第一次真心誠意地感謝命運,忘記了那些日子自己對老天狠命的詛咒。

有如心靈感應般,梓黛繞過池塘,慢慢向這個方向走過來。子凱頓時喉嚨發幹,有如突然失語,動了半天嘴唇,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著她,閃過一根根竹子,向那個身影走過去……她還是那樣,輕盈玲瓏,烏黑的長發披散著,在風裏飄舞,如夢如幻。他伸出手去,想要喊一聲,腦子裏有個念頭如電光火花閃劃過,使他全身發冷,手軟綿綿地垂落下去。

梓黛沒事?她還是那麼美麗。這些日子她不僅僅是請假,是在故意躲他吧。如果不是,怎麼連讓梓綺帶個消息沒有,看起來,她是做得到的啊。是的,她在躲,這麼些日子,沒有消息,不管是好的,壞的。她就這樣冷著。我還要打擾她麼?

子凱全身無力,抱著竹子還不能支撐疲累的身子,順著竹竿滑到草地上,好像那草地是家裏那張破而暖的床。

剛出門,梓黛幾乎適應不了燦爛的陽光,她半眯起眼睛,慢慢地踱著步子,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去哪裏呢?找什麼呢?她不知道,隻覺得如果再躺在家裏她就要從裏到外一點點蒸發、消失。

她放眼望去,池塘那邊有片小竹林,另一側則是開闊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遠方灰白如痕的小山。一切靜悄悄的,陽光充溢在天地間。梓黛心裏湧動起莫名的暖意,或許他會從某個地方走出來。她腳步稍稍淩亂了,東張西望著。他就在附近,是來找我的,我會碰到他。這感覺越來越強烈,她幾乎相信他們是事先約好的。

她站在小徑上,若有所思地撫弄著已經開始發黃的稻穗,周圍隻有風拂動稻穗的呢喃。我真傻,是讓什麼迷了心神,他怎麼會來呢?她想起她已經在床上躺了有一段日子了,他從未出現過。就算是因為媽,不能到家裏來。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如果他真的想見我,有那麼一點掛心我的身子——他一定知道的,我向單位請了這麼多天的病假——他能這樣平平靜靜的。小學時,他就敢把卡片塞到我書包裏,敢在體育課給我包紮傷口;高中時,他想得出打聽我誌願的辦法,能為我拚命把成績趕上去。現在怎麼了?我們不是已經走在一起了嗎?他反而退了,僅僅因為我媽的態度,他連想辦法也嫌麻煩了?那一走,他真的不再回頭了?

梓黛頭又發暈了,她田邊坐下。許久,站起來,慢慢往回走,不想了,她相信自己是病得意識不清了,剛才才會起那樣自作多情的念頭。或者,是浪漫電影看多了吧。

她並不知道,她的背影一直扯著一雙眼睛。在她坐下的那一刻,他又心軟了。她走回去時,他立即後悔了,喉嚨裏還是發不出聲音。他告訴自己,隻要她回過頭,看見竹林裏的他,什麼委屈,什麼尊嚴他都可以不管了。然而,沒有,她沒有回頭,連腳步都沒有放慢。其實,外麵陽光燦爛,就算她回頭,也不可能發現他那雙隱在竹林中的眼睛。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苟刻,腦裏回蕩著一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夕陽收起最後一縷晚霞時,竹林裏變得溱黑,子凱才影子般地閃出來。他腳步匆匆,隻想著快點趕到家,去摸摸那包真實的行李。得走了,越快越好。他催促著自己。其實,就算走得再快,他還是得等明天才能坐車走。

等梓黛終於有所恢複回到單位時,發現子凱沒去上班。也病了嗎?難道那天對他的打擊真那麼大?或者有別的什麼事請假?這樣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天,一下班,她就直奔子凱家。她不敢進去,——在她的家人那樣傷害了他之後,她拿什麼理由走入他家?——就暗暗閃在他家不遠的角落裏,守了兩個小時,不見子凱時出的身影。第二天,第三天,她都守在那個角落裏,就是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第四天,她終於忍不住向一位同事旁敲側擊地打聽起來。

“怎麼,你還不知道?”同事驚訝地反問,隨即又悟過來,“也難怪,你請了那麼多天的假。子凱十多天前就辭職了,聽說幾天前收拾行李到外邊闖天下了。這也很正常,像他那樣的人,留在這裏太可惜了,他人是很機靈的……”

走了?眼前那位同事的臉漸漸模糊起來,周圍的一切都在模糊,變得很遙遠,很虛幻。梓黛的手抓住了身邊的桌沿,竭力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天,從梓黛家含憤而出後,子凱並沒有直接回家。他加大了油門,任身下那輛破舊的摩托聲嘶力竭地躍蕩著,耳邊的風呼呼地扇著他的臉頰,又涼又硬,頭一會兒被吹得麻木。已經離鎮子很遠了,兩邊都是小山,長滿了並不高大也不名貴的樹木,可是很安靜。子凱讓車子順著緩坡直衝上半山腰,才關了油門,把車子放倒在草地上,自己整個人也橫倒在草地上。周圍靜得連隻鳥都沒有,再過幾座小山就是鄰鎮了,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他覺得腦袋慢慢地有了知覺。

離開這個地方。這是他躺下後出現的第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一出現,其他的念頭都淡而遠了。他強烈地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路,離開這個地方,原來是如此美好的事。當年畢業時怎麼就無法這樣明朗呢?

臨近畢業之際,周圍突然處於一種莫名的不安中,大學裏所有的浪漫都知趣地消失殆盡。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的,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了什麼目標,反正忙著總比無所事事地閑著自在一些。幾家歡樂幾家愁,每天都有燦爛的笑臉和焦慮的苦臉在麵前交替地晃著。子凱也是沒著沒落的。然而,同學跟他談起他的工作,他的意願,他又顯得不耐煩,似乎對自己將來的何去何從毫無興趣。

的確,他焦慮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事。眼看畢業將近,他完全不知道梓黛是會選擇留在這個城市,還是回鎮子去。隻有明白她的決定,他才能決定下來。

即將離校之際,他居然千裏迢迢地跑回家去,托人向梓綺打聽梓黛的意願。梓綺當時覺這個男孩真是無法理喻,跟大姐同在一學校,這麼簡單的問題得跑回來。當麵就笑了前來打聽的人,並俏皮地讓人轉告給子凱。子凱得了確切消息,隻有高興的份,哪顧得人家的取笑。外人哪裏知道,怎樣跟梓黛開口,萬一她不想說,就真的誤了事。他吃了定心丸般,第二天就興衝衝地往校去,弄得同學以為他是回家找關係去了。

等子凱再次從草地上爬起來,重新推起摩托車時,心裏已下了決心,明天就辭職,過幾天就走,連辭職信怎樣寫,收拾什麼東西,到哪個城市去,出去後怎麼先站穩腳跟,都想得清清楚楚了。他沒想到,辭職第二天,心裏就翻騰開了,忘了剛下過的決定,守候在竹林裏。

又起風了,這一陣比剛才那一陣更冷一些。子凱往天橋下一叢密密的九裏香裏縮了縮。他真想不明白,前些日子在家裏並不覺得怎麼樣的冷,到這高樓林立的大城市裏反冷得多。家鄉的山風仿佛不如這雜著汽車暖暖的尾氣的風刺骨。更奇怪的是,他突然也適應不了九裏香那濃濃的香氣,頭一陣發昏。他靠著大大的行李包坐了一會,才意識到這陣昏不是香氣鬧的,是肚子又空了,正咕咕地抗議著。

出來快一個星期了,子凱不僅沒站穩站跟,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開始幾天還找個髒但很便宜的旅館住著。眼看著家裏帶出來的那疊薄薄的鈔票快要花光,他恐慌起來,這跟以前念大學不一樣,手頭再緊,畢竟有學校宿舍,總有那麼點歸屬感。思前想後,隻好搬到天橋下跟一些流浪漢做伴。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這時反而讓人不敢輕易小看了他,他得以占了天橋下一個避風處。

開始兩天,他揣著大學畢業證在人才市場逛蕩,根本沒想到現在的大學生完全沒有了幾年前那種分量。那些有點基礎的公司對著那燙金的證書,眉毛動都不動一下,倒是對他臉上的疤痕久久凝視,仿佛它比證書有更大的吸引力。子凱對那些公司失望的時候,轉向家教。這是他最拿手的了,大學時他基本上就是靠家教維持過去的。雖然沒什麼前途,先混口飯再說吧。

他更沒想到,現在跟念大學時根本就不一樣。現在的家長精明得很,要不就請教師,要不就是正在念書的大學生。像子凱這種畢業好幾年的,誰會要?別說想做家教的大學生到處有,就是少了,人家也不夠信任你。誰知道這幾年來幹什麼了,學過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忘個精光了?再說,子凱在這個城市人生地不熟,去哪裏找想請家教的人家?這些,都是子凱事先沒有料到的,他第一次意識到,畢業這幾年,他依然兩手空空,甚至比念大學時還落魄。夜晚,他坐在天橋上,依然著冰涼的水泥柱子,無措地發愣。

這兩天,他轉向自己以前最看不起的保安來了——在他之前的印象裏,保安幾乎是男人中最沒出息的,無所事事地呆站著——在他看來,似乎這一行不需要特別的條件,隻要是男的,年紀又不太大,應該沒問題。很多超市門口,就整日站著一兩個保安。聽說,給超市打工,超市還提供吃住的,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

隻有在夜裏,他的思維才特別活躍,偶爾梓黛的影子在眼前一閃,他忙把那影子從腦裏甩開。才幾天的工夫,梓黛變得很遙遠了。他不敢想象梓黛如果知道他現在這個樣子,會作何反應,也不敢去想象。他羨慕身邊那些一倒下就呼呼打著呼嚕的流浪漢。

他摸摸內衣袋那幾張票子,決定還是買幾個麵包吃,不然這樣餓著,連力氣都沒有,還怎麼找工作。再過兩天,實在不行,就到廠裏去吧。雖然他實在不想讓爸的朋友看到他這副樣子,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買了兩個白麵包,邊吃邊東張西望著——這是這些天他剛養成的習慣,以便不錯過任何機會。這一望,一張醒目的紅紙令他眼前一亮,知道這個習慣沒白養了。一家看起來挺大型的超市,掛著塊牌子,要招不少人,其中單保安就要幾個。他不知問過多少超市,都說招滿了人,就快失去希望了。

三口兩口把麵包塞進去,梗得直翻白眼,嘴還不忘了咧開高興地笑笑。他到服務台打聽了主管辦公室,把行李放在寄存箱裏,跑到洗手間整了整衣服,捋了捋頭發,以便不顯得很麼狼狽。從鏡子裏看到臉上的疤時,他的心不祥地跳了一跳,很快鼓勵自己帶上微笑。他本來長得斯文,隻要笑著,應該還算順眼。

走進主管辦公室,子凱看見那主管抬起頭來時,眉毛高高地揚了一下,雙眼跟著睜得老大。雖然主管可能由於閱曆豐富,很快控製住自己,讓表情平靜起來,掛上客氣的笑容。但在子凱麵前,絲毫掩飾不了他的吃驚。子凱心裏咚地一聲,嘴角的微笑僵硬起來。

聽了子凱的來意,主管露出為難的神情,以萬分惋惜的口氣說,不巧得很,前幾天超市還在到處招保安。昨天剛好來了好幾個小夥子。保安的名額不但已經滿了,還多餘了一個小夥子當了扛貨、擺貨架的雜工。

滿了?滿懷希望的子凱幾乎不能接受這消息,疑惑反問著,那外麵的啟事……

哦,真對不起,你說的是那招聘啟事?因為還差一些女售貨員,所以還未曾撤下來。主管滿臉歉意地說。

子凱低下頭,慢慢走出來。可站在辦公室門口,他的腳步卻挪不動了。他其實很清楚,主管是為了安慰他,才找人招滿為借口,更知道主管能費心找這樣的借口已經很難得了,自己該自量一些。然而鬼使神差般,他轉過身重新推門進去。

主管再次抬起頭,用眼光詢問他,落下什麼東西了?

子凱深吸了口氣,直視著主管,主管,我臉上這道疤是因為一次車禍,您別誤會,工作我會好好做的。說罷,漲紅了臉,等宣判般地等著主管的回音。

主管似乎比子凱更難堪,沉默了一會兒,才攤開雙手,小兄弟,是你誤會了。超市確實不需要另外的職員了。就算確實需要,保安也是要點形象的,站在超市門口,也不能讓顧客不舒服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子凱知道自己再不走就太不識相了。他向主管點點頭,一步步捱出門來。

在超市門口的椅子上坐了大半天,子凱又習慣性地摸摸衣袋——這些天,他沒事可幹的時候,就掏口袋,仿佛能掏出個什麼奇跡來——這次,他掏得特別細心,除了摸到僅剩的幾張軟遝遝的鈔票,還摸到了口袋角一張揉皺的小紙條。拈出來,展開一看,是離家前爸寫給他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說是他一個老朋友,多年前就來到這城市打拚,已經擁有不小的產業。爸說無論如何,這是幾十年前的老朋友,總得給你一份工做的。當時,子凱純粹是為了敷衍爸媽,接過紙條,看也不看就塞到處套衣袋裏。按他的想法,他既然能放棄一份在家鄉人眼裏不錯的公職,怎麼會到工廠去打不必動腦的力氣活?他想象中,來到城市,前方將是一幅宏圖,雖然開始會辛苦些,然而畢竟一步步朝目標而去。他沒想到,剛到城市這些天,腦裏的宏圖就模糊了,他這塊家鄉的金子,在這裏,成了一顆小小的沙子。就在剛才,他心裏僅存的一點傲氣也變得可笑又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