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河奎在水庫工地轉悠了一圈,見了見那陣勢,想,日他娘的比當年我在汾河裏築墊人都海,心裏就很好笑;幾萬人調到這地方大張旗鼓地發瘋發狂似地幹一件愚蠢的活計,他能不感到可笑嘛!他就認這個死理,他沒有因為興師動眾而改變自己當初的看法。同時他也感受到自己的人微言輕,自己是何等的渺小,去省裏上訪是多麼的不值當,等於肉包子打狗!他不理解為啥人民的政府對群眾的呼聲這麼不當回事,他懷疑省長沒有見到他提的意見,這些辦事人員都是吃幹飯的!由此心裏生出陣陣蒼涼與苦淒。一個多月的日子裏他就悶在家裏,像霜打了的葉子,話都懶得說。柳葉理解男人的心情,就開導他,“你是剃頭的刮脊梁,管得倒寬!人家挖水庫礙你屁事!你胳膊能扭過大腿?獨個生氣有啥用?沒見過你這號人。”河奎說:“倒不是生氣,就覺著事情不順。”就連潘天厚登門給他賠情道歉他都沒情緒多說幾句。那日晚上,天厚來到家裏跟他說:“河奎兄,聽說你為我們大隊的事又找局長又跑省裏,回想起來,那天我真不該那樣對待你。所以咋忙也得來給你道個歉!”“咳,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嗎!”又過了幾日,兒子鎖柱回來說:“爹,水庫建成了,要在三甲營召開竣工典禮大會,好家夥,比過年還熱鬧!”河奎說:“熱鬧熱鬧去,與咱無關!”鎖柱說:“人家從省裏請了牛桂英的戲,要唱三天慶祝哩!”他聽說水庫調用了灌區所有澆地的水才灌進一底底,大麵積的莊稼旱著卻不能澆,本來就憋著氣,再聽兒子這一說就更氣上加氣,“放一底子水算啥雞巴水庫,還唱戲慶祝哩,日哄鬼去吧!”柳葉知道老六一輩子就愛看個中路梆子戲,便說:“牛桂英的戲你幾時能看上?他爹,去看看吧,你是看戲又不看他的水庫。”河奎倔倔地說:“他就是皇上來唱我也不去看!要老子給他捧場,除非日頭打西邊出!”停了停又說,“騎驢看帳本,走著瞧,不出三年,那地方準是一片荒灘!”

他孤淒淒站在春寒料峭的鹽堿灘裏不住聲地歎息!天陰沉沉的,像要落雪。烏鴉在頭頂飛過,留下幾聲淒慘的鳴叫。帶哨兒的寒風更增添了這裏的蕭殺。“老六!”他聽見身後有人呼叫,聲音不大,是那麼耳熟,回頭一望,呆住了。百米以外,也有個孤零零的人邁著沉重的步子正向他靠近。他看清了那人是誰,一股怨恨的怒火立即從他眼目中噴出!他調轉頭朝渠堤方向走去。受到冷落的人心裏湧著重重的內疚與虧欠,久久地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遂彎腰抓起一把冰涼的堿土,長時間瞅著,將混著白末的土捏得粉碎。這是發生在三年後的一幕。三年以後這裏的狀況不幸被熊老六言中了。而且比他預料的更為糟糕!三甲營村西北的庫區變成了滿目荒涼蕭索的不毛之地。何止是荒灘,白茫茫的鹽堿結滿地表,連草都不長!好活了牙獐野狼,它們有了自由馳騁的領地。正值天災人禍的三年困難時期,三甲營大隊的社員群眾為此吃盡了苦頭。其實,第二年水庫就幹了,河奎建議天厚種些小日月高粱,結果種子都沒有收回來。接著就一年比一年堿重。河奎閑下斷不了來這裏走走,他倒不是慶幸自己有什麼先見之明,他是為三甲營大隊的社員們憂心焦慮犯愁。他一進屋便把門關上,而且還插了門閂。柳葉不解,“你犯啥病,大白天拴上門幹啥?”老六繃著臉坐在炕沿不言聲。停了一會兒,有人敲門。柳葉從窗戶裏望見外麵的人像是朱局長,就興奮地說:“老朱來了!”當她走過去開門時,卻被老六攔住了,“別開!”他就靠著門蹲下,抽起了旱煙。再一次響起敲門聲時,他無動於衷。柳葉就嗔怒了,“你算啥人啊!仇人還不擋上門客哩,誰像你這麼不通情理!”“我和他沒話!”“你呀,還為那水庫的事?都好幾年過去了,別得理不讓人。”“你懂個球,我可沒那麼小心眼。”“那是為啥?為轉正的事?”老六又坐回炕沿,在爐台上磕磕煙鍋子,“嘿,其實也扯淡!”河奎初得知十個工人指標沒他的份兒時,確實狠生了一段氣,債多不壓人,過後也就習以為常了。柳葉說:“不為這不為那,你和人家記啥仇?”“三甲營大隊幾千口子人的嘴吊著,鍋都揭不開,別說賠情道歉了,到現在他們沒一個人去跟人家說句寬心話,他們還有沒有點良心!我這個人連根草都不如,跟我說啥?”柳葉這才明白了男人的心思。他就是這怪脾氣,跟常人不一樣!她愛他這一點,也恨他這一點!經常為了跟自己犯不上的事傷害自家的親人好友。她對他這一點傷透了心,可是有啥法兒呢!半年後兩口子分居,問題就出在這上邊。

“嘭嘭嘭”,又傳進敲門聲。

老六站起身,沒好氣地衝著門發話:“老子不認得你,有話跟三甲營的社員去說!”門外傳進了聲音:“老六叔,我是杜雨則。”老六一咧嘴,“嗨,我當是……”柳葉打開門,進來一個腫泡眼厚嘴唇的小夥子,穿一身藏藍棉製服,戴個毛圍脖。他比小時候精幹多了,也沒那麼胖了。因為幾年前發生過鎖柱和彩彩的事,柳葉也就認下了這個和彩彩結成娃娃親的肉頭了。去年臘月他和彩彩完婚時,出於鎖柱與彩彩的一段交往,她還去上了一份薄禮。柳葉說:“是雨則娃呀,快暖暖手。”就把他往爐窩裏讓。熊河奎隻知道這娃去年剛從水校畢業分配到汾管局工作,平時沒說過幾句話,他來幹什麼?遲疑地問:“有啥事?娃。”雨則苦喪著臉說:“灌區壓縮幹部,把我,把我精簡了。”河奎因為有切身感受,聽了就生氣,“他們憑啥精簡你?這不是揀軟柿子捏嗎!”雨則說:“說是國家困難,要服從需要。”河奎說:“剛把人家分配來,又要趕人家走,這算啥事!按說河上正需要你們這些懂行的年輕人,你再去跟頭兒們說說,看換個人行不?”雨則說:“老六叔,我正是為這事來找你的。我說話不行,你和朱局長有交情……”柳葉馬上插話,“快別提了,你六叔和朱局長鬧翻了,好幾年不言語,你這不是難為他嗎!”雨則說:“我知道是為水庫的事,朱局長在這件事上作了檢查,證明六叔是對的。這時去找他說,他肯定給麵子。”河奎笑了,“嗬,看不出你這後生怪有心眼。可是你六叔不是那人!要說還是你自個去說吧,娃。”雨則愁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要是我爹知道我下放了,非把我轟出門不可!老六叔,求你給朱局長說說吧!”河奎說:“給朱恒說不行,跟你那二杆子爹說說倒未嚐不可。等哪一天碰上了我跟你爹說,困難時期過去灌區還會讓你回去的。”老六有所不知,雨則前來找他正是雨則爹杜狗義出的點子。

曹子昆一進候車室,便被烏煙瘴氣所籠罩。噪雜聲嗡嗡作響,地上雜物煙頭狼藉。坐滿條條長椅的各式各樣旅客,攜大包小包在剪票口排成長蛇陣以及在大廳湧來擠去的人們,大部分臉上都顯示著焦黃與菜色,這是困難時期營養不足的寫照。缺乏食物充饑的人就無節製地吸食劣質卷煙或小蘭花旱煙,這種煙冒出的氣味嗆得人頭疼。他在一個離座兒軍人騰出的位子上剛一落坐,就伸過來一隻討飯的小黑手。那是一個赤腳的男孩,一件腰裏係著麻繩的破舊棉襖吊至膝蓋,小瘦臉兒花裏呼哨甚為可憐。他從提包裏取出僅有的路上準備當飯用的半斤餅幹,拿了幾塊送給男孩。他這才發現,候車室過道裏湧動的近半數是破裏爛擻的叫花子。心中不由生出感慨:這是解放十幾年的新中國啊!不大功夫,他的半斤餅幹已施舍的所剩無幾。正猶豫這種慈悲心腸是不是應該繼續發作下去,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大娘領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就站在他的麵前。大娘頭發花白蓬亂,混濁的雙目是那麼眼熟,伸出的像雞爪一樣的枯手微微顫動著,他猛然想起了她是誰:“你好像是三甲營大隊的吳大娘吧?”大娘疑惑地傾傾身子,睜大兩眼,“你是……”“不認識啦?我是曹子昆,在你們家住過。”大娘頓露驚喜,“哦,我說咋這麼麵熟,你是汾管局的曹技術員。看我這腦子。”“對,修水庫時,我們測量組就住在你們院兒。你怎麼……”吳大娘鼻子一酸,淚水就撲簌簌落下,哽噎著說:“唉,天災人禍,一言難盡呐!瞅我這寒嗔相,讓你碰上真不好意思。”子昆問:“家裏出什麼事了?”“還不是那倒運水庫,把三甲營的人害苦了!水庫變成了堿地,每年一顆糧食也收不下,全都出來逃荒。”曹子昆早聽說三甲營水庫報廢了,可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國家沒發給你們救濟糧?”“那點糧能夠吃幾日?一開春青黃不接,家家都揭不開鍋。幹部們就帶著社員一群一夥地往外跑,走南走東走北的到處都有。男人們尋下臨時活計掙點小錢,老人女人們隻能討吃要飯。”“潘主任也出來了?”“他不出來咋行!我們將將分手,他今日帶幾個人在汽車站給人家裝貨。想見他嗎?我領你去。”子昆看看手表,說:“來不及了。我馬上就要上車。見了他替我問個好。”剪票鈴響了,他將剩餘的餅幹塞給女孩,掏出五元錢給吳大娘,吳大娘死活不要,他硬塞進大娘的衣袋裏,提上提包奔向剪票口。

曹子昆接到年蕊的來信,說是近日到山西出差要順便看看他,並幫他辦理調動工作的事,他這才從汾河水庫專門請假回來住幾天。見到朱局長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使他再不好意思張口談調動之事;盡管為了作出這個決定他思想鬥爭了很長時間,而且這也是今天找局長的主要目的。局長說:“小曹啊,先告訴你個好消息。水庫上反映你幹得不錯,很有成績,聽說還評了個先進!根據你的表現,局黨委研究決定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從下個月生效。”曹子昆登時激動的心跳加速熱淚盈眶喉結發緊,半天才說:“朱局長,謝謝黨組織對我的關懷,今後我一定好好工作,決不辜負黨的期望。”朱恒說:“我相信你會作出成績的。希望你放開手腳,回到灌區後好好施展你的才幹!”他還能說什麼呢?為調動工作準備的一肚子說辭因此而夭折。他接著轉變話題,“這次路過太原,見到許多三甲營要飯的社員,心裏很不是滋味!”朱局長感慨地說:“唉,大躍進昏了頭,放什麼政治衛星,完全違悖科學,哪能不受懲罰!現在想起來真可笑。小曹,當時你談的意見是對的,可人的腦子一熱不得了哇!像我和老六本來是生死至交,當時就是聽不進人家的意見。現在我才理解他為啥那樣強,敢那樣頂我,他雖說是個大老粗,這點精神確實值得敬佩!吃一塹長一智啊,這件事對我的教訓太深刻了!”子昆聽的非常舒心,就說:“朱局長,你的話使我感到欣慰,聽了很受教育。曆史是一麵鏡子,生活是一本教科書。有些損失雖然難以彌補,但代價沒有白付。聰明人都會從中受益。我希望你和六叔的關係能夠恢複到以往。”朱恒說:“感情受到傷害是很難彌合的。我知道老六恨我,至今不原諒我,但我不怪他。小曹,你回去見到老六,請轉達我對他的歉意。”子昆說:“我會的。”

曹子昆借了輛自行車,著著急急地往牛灣閘趕。初春的小雪紛紛揚揚落下,到不了地麵便無了蹤跡,去冬無雪,幹渴的大地多麼需要補充水分!正如同他此時的心情,多麼想盡快見到久別的心上人!這次與朱局長的談話使他愉快;但也給他的心蒙上了忐忑。年蕊能理解我調動的想法又有改變嗎?像天上的陰雲在心頭籠罩,他一路琢磨說服年蕊的最佳理由。他蹬車上了渠堤,這預示著家不遠了。麥田正值春澆時節,田野裏忙碌著澆地的社員,支渠裏流動著滿荷荷汾水。多寶貴的水啊!去年大旱,汾河斷流好幾個月,能攢下這麼點水真不容易。他遠遠望見了熊河奎,欣喜地蹬快了飛輪。近前下車驚住了:大冷的天,他光著上身獨個一人在堤上忙活。“六叔!”河奎聽見呼叫,側目看一眼子昆,繼續用鐵鍬在渠水裏捅。一問方知,熊河奎巡渠到此發現水麵上有小漩渦,堤岸另一側正往外滲水,緊急投土滲水不止,情急之下,脫掉棉襖扔進漩渦處用鐵鍬按下。“我幫你幹!”子昆說著就要上手。河奎說:“不用你小曹,快回去吧,年蕊在家等你。”我十分驚喜,“她來啦?”“昨兒後晌到的,你快走吧!我能對付了。”子昆從身上脫下一件外衣給六叔披上,便騎車回家了。

河奎中午回到家裏,屋內的冷冷清清使他大惑不解。案板上箅子上擺滿了包好的餃子,餃子是長條的,彎月型,顯然出自南方姑娘年蕊之手。老伴柳葉獨自坐在爐窩裏傷心地落淚。老六一路上還想,兩個相好的年輕人好多年不見了,這次見麵還不知有多高興哩!我趕快回去和他們熱鬧熱鬧,可是這倆人跑到哪兒去了呢?就問:“這是咋回事?”柳葉說:“人家兩人去小曹屋裏說了一會兒話,年蕊過來說馬上要走,我死活留不住人家,小曹就送她去了。”河奎說:“肯定是鬧別扭了。”“不是是啥,我瞅見那姑娘心裏挺難過的。”“唉,這小曹有啥事說不通的,就不能讓一讓人家?我攆他們去!”“快別去了,走了好大時辰了,你哪能攆上!”河奎不聽,出門就奔進城的路。

我問:“我爺爺追上你們了嗎?”曹總說:“沒有,路走岔了。其實我倆走得很慢,推著自行車往火車站走了好幾個鍾頭。”“你倆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回想起來我有點後悔。人家等我等了那麼多年,當時她在南方已經給我聯係下一個相當不錯的工作,可是我就堅持暫時不調,你想年蕊能不生氣嗎!我倆一路誰也說服不了誰。”“後來呢?”“第二年我回老家探親見了她一麵,關係緩和了緩和。再後來就搞開了文化大革命……不說了,鎖柱,睡吧。”我見曹總的瞳仁已經淹泡在淚水中,他好像太傷感了。我不便再追問下去,想著想著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