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少年(1 / 1)

那年冬季天奇冷,季節裏的同類就像凍在了冰窖裏,縮著脖子縮著手,一切能包藏的全都包藏得嚴嚴密密。棉袍棉褲將人包得像隻棉棍兒,棉線織就的老頭帽將行人的腦袋套成一隻豎起的黑冬瓜。惟有兩隻顯示出活物的眼睛,膽怯地露在外麵,乍看像是冬瓜摳去兩片皮。那樣的季節中,那樣的寒氣裏,我必須渡過一條小河,去給我苦難的爸爸送棉衣。河上的獨木橋早已腐爛,水中的小船早已擱淺,望著河對岸迷茫灰冷的小城,我急切地流下眼淚,卻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了媽媽一遍又一遍的叮嚀,我不能回頭,河對岸有爸爸期待的目光和求助的呼喚,隻有我才能給嚴寒歲月裏的爸爸送去一份親情、一份安慰、一份溫暖。

風很尖,嚴冬的尖尖風一股股直往脖子裏鑽,天很暗,哈出的白氣在灰暗的空氣裏直打顫,幾顆淚珠還沒有滴下去就涼冰冰地凍在了臉龐上。就在我無望地守著棉衣在風中苦苦站立的時候,迎麵的河坡下走過來一個黑黑少年。少年肩扛一柄閃亮的魚叉,手提一隻烏黑的瓦罐。當他走近我的身邊時,我甚至發現,那烏黑的瓦罐裏盛著兩尾水靈鮮活的草魚。黑黑少年說,媽媽病了沒錢治,隻好破冰紮兩尾鮮活的魚熬魚湯,沒想到還真的成功了。我說,爸爸正在對岸的小城裏受苦,我為爸爸送棉衣卻被小河擋住了。黑黑少年看著我無助的淚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尖尖風就在我們耳邊盤旋呼嘯,站在風裏,我們就像兩根柔弱細小的柳條。停了好一會,黑黑少年咬著嘴唇定定地說,小河擋不住人的雙腳,來吧,請跟我來!少年用涼冰的手擦去我臉上的淚花,拉著我的手走了一段路,選一個水淺的地方,走下高低不平的堤坡。河水結冰了,冒出一串串咕咕嘟嘟的冰淩花。河邊的冰很厚,河中心的冰卻很薄,一切要小心。黑黑少年一再囑咐我。少年拉著我的手,一腳在前一腳在後慢慢向前滑行,快到河中心的時候,少年彎下腰匍匐著前行,我緊緊抓住少年的雙腳爬行在後。冰淩在身子下咯吱作響,少年時常屏住呼吸警覺地諦聽,不時地遊動身子擇道而進。紅土布裹著的棉衣包袱在少年的背上像火苗一樣耀眼,我真的很怕萬一冰破,我和少年都會墜入徹骨的冰窟窿裏。在這無人的曠野中,在這禽獸都不願露麵的嚴寒裏,除了淹死凍死,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在我因害怕而發抖時,少年微笑著回頭對我說,看呀,身底下有多美的冰淩花!我雖然不敢低頭看身下美麗的圖畫,心卻在他的微笑中釋然。爬呀爬,兩個少年接成的人梯一點點向前移動,溫熱的青春驅體融化著身下的浮冰,留下一道明滑油亮的水印。少年的雙腳是那樣的有力,如我幼時蕩秋千的扶繩,又像我過獨木橋時的雙邊欄杆。我們終於爬過了冰河。

太陽出來的日子,所有的堅冰都在陽光的撫慰下融化了。流水唱著歡快的歌,將許多的歲月流走了。再也沒有見過那位黑黑少年,可是那串美麗的冰淩花卻永遠鐫刻在我的心上,因為黑黑少年給了我人生最初純潔凝重的真愛。

原載《凡塵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