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記憶(1 / 3)

初春的陽光,穿過古老的方格木窗欞,將我的桌麵輝映得一片明媚。我就在這片明媚的陽光裏沉進了四月的綿想。

說不清楚為什麼我會對四月有一種特別的鍾情,仿佛我生命裏的所有關節都於四月有著默契似的關聯,這些糾纏不斷的關聯,常常縈繞心懷,給了我莫名的歡欣和淺淺的憂傷。我時常止不住地在歡欣和憂傷交織的情緒中撫摸四月裏的碎片。那些碎片便在我海潮般衝擊的撫摸中鵝卵石一樣的閃亮。

生命是棵樹。我的樹的幼芽是在四月裏破土的。

母親說我出生很磨牙。故鄉的老人說孩子難生不說“難產”,而說磨牙。一個“磨”字,道盡了艱辛。四月裏的風依然捎帶著早春的涼韻,母親跪在奶奶陪嫁的棗紅雕花木床上將烏紫的嘴唇咬出一滴又一滴鮮紅的血珠。在我之前,幾個哥哥都夭折了。奶奶的生命已走進幹枯的季節,母親是唯一的兒媳。奶奶無時無刻不將延續香火的希望寄托在三十歲的兒媳身上。小腳產婆跳來跳去,斜著眼瞅著母親汗如雨下,情急之中就扯著喉嚨嚷:咋回事呢?女人家生孩子,本來就像母親下隻蛋,一憋勁就算過去了。眨眼功夫的事,你卻翻騰了幾天不見影!依我看,準不是個正胎,中邪氣,咬死了是邪氣!木呆呆立在一邊的我奶奶一聽這話,幡然醒悟顫巍巍扭著小腳攀上門檻,轉身去了院後。

我家院後栽著好大一片桃樹,那還是我爺爺在世時留下來的。原本是一塊方圓幾十畝的桃園,跑鬼子反燒掉了多半,大煉鋼鐵又砍了一半,幸存下來的也隻有十幾株了。十幾株稀稀落落地散立在老屋後的空地裏,春天開花的時候依然很是壯觀。那些樹幹不甚高,但很粗,矮墩墩的擎一頂紅紅白白的花蓋,遠遠望去如霞如雲。那時候,我奶奶就在老屋的桃園裏老桃樹下折了一抱桃樹枝。正是杏花謝桃花開的時刻,初綻嫩蕾的桃花頂著滿臉鮮靈靈的朝露呢?產婆接過我奶奶折回的桃條,便手舞足蹈地揮舞著,邊舞邊歌,念念有詞地將那些枝條在母親身邊前前後後地撲打。紅紅白白的花就像急雨一般飄落在母親的身上。香豔的桃花終於覆蓋了苦難的母親。母親立刻就成了一個被疼痛和恐懼捉弄得神誌模糊的痛苦花娘了。

產婆終於跳累了,長出一口氣說,邪氣太重了,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扔了一手的光禿禿桃枝,拔腳走人了。蓄著滿心希望和憧憬的奶奶,望著奄奄一息的痛苦花娘,愣了片刻便山洪暴發般地捶足頓胸,哭天喊地不知如何是好。大雁來了哭啼啼,小燕來了笑咪咪,那時,家裏的杉木屋梁上正有開春的燕子在築巢。外出的燕子飛回來了,她笑咪咪地正和丈夫商議著新巢落成的盛典,一片啁啾如歌。母親渾沌的生命,就在燕子歡樂如歌的啁啾聲複蘇過來。睜開腫脹的眼睛,她立刻就看到了哇哇啼哭不止的我。

奶奶罵我是花妖。

母親卻說我是長著翅膀的鳥精。二十年後當我一次又一次地厭倦了那片痛苦的土地,一次又一次試圖邁開自己稚嫩的雙腳,走出苦難的沼澤時,母親終於流著眼淚說,當年猜的一點沒錯,就是隻鳥精!當然,這些都隻是寫小說所需要的情節,不可信以為真,可信的隻有:我是四月裏出生。四月給了我一次生命。

三十年後,我的一切都不順,我說話高門大嗓,開心時笑起來一瀉無餘如山洪似瀑布。心窩兒淺,既存不住話也存不住事,有什麼心思不說出來就像生了場病憋悶的慌。認定了的東西,十條八條老牛也別想拽過來,偶遇受辱受傷害或憤憤不平的事,立刻做奮不顧身一去不複返的拚命狀。因此,就決定了我肯定混不出個人模狗樣。先生常說我是上帝打瞌睡出現的失誤,若不然咋會造出這麼個女流之輩,當然在校讀書更是遊泳打球打架皆小有名氣的假小子。

其實,我的秉性早在幼兒時期就顯現了鋒芒,母親說我小時候很強,想要什麼或想幹什麼拚著命也要得逞,目的達不到就拚命地哭,順地打滾鬧個沒完。四歲那年,老屋後麵桃園旁的牛房裏辦了個校外伸腿班。一個留著光頭,腰間係一根粗大的老藍布腰帶的民辦老師,每天在牛屁股後麵用趕牛鞭點著掛在牆上的木鍁,教那些寫在木鍁上的abcd。那些a、b、c、d是用石灰粉寫上去的,敲一下便有白色的粉屑掉下來。在家我也常看到母親用那些石灰粉搓在臉額上,由別人用粗白線揪額角上的汗毛。光頭民辦老師張大嘴巴聲音洪亮地讀著拚音字母。牛鋪上蹲著七八個“鼻涕蟲”。蟲兒們個個皆手背於後,胸挺於前,童聲朗朗中聽。母親說,我總是沒天沒日地倚著牛房門朝裏探頭,奶奶死活也拉不走。有一次陽春下起了桃花雪,飄飛的雪絮將我的小棉襖都打濕了,可是我依舊不肯離開牛房那扇椿木門。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滾在地上瞪著雙腳,喊出了一句讓母親既吃驚又歡喜的話來。母親說,要上學也得等到秋半天新學期招生才行,半路上插班咋能跟得上呢?可是母親經不住女兒的眼淚,就軟著心把我交給了牛房裏的那個光頭民辦老師。

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民辦老師留著烏黑的兩撇小胡子。隻要一念書一張口講話,兩撇小胡子就神氣地上翹上翹,再上翹,給人一種精神升騰的感覺。民辦老師一個人全包了伸腿班的全部課程。教完了語文算術,勁就鬆了大半,揮揮手讓蟲兒們三五成群去桃園裏撒尿,自個兒就把大腳丫子翹在前排的泥凳上眯盹。撒丫子的蟲兒們回來了。民辦老師就講故事,講劉文學,講張高謙,把蟲兒們都講得進入了角色,人人都覺得自己就是劉文學,就是張高謙。蟲兒們聽著聽著,就聞到了一股異味。那是民辦老師把手指伸進腳丫裏來回抓搔了。民辦老師給蟲兒們說,長大後千萬別穿襪子,隻要穿襪子,就會得這種癢死人的臭腳氣病。我那時極愛聽民辦老師講故事,隻要見他那兩撇小胡子一上翹,我們這些蟲兒全都來了神,多少年後,那些故事不但沒有被歲月的流水衝淡,而愈發清晰了。特別是關於女人和鴨子們的故事。第一次聽到兩個女人千隻鴨的故事時候,一幫蟲兒誰也沒笑,也沒覺出有什麼大意思。隻是民辦老師講完了故事順便出了道算術題。意思很簡單,兩個女人等於一千隻鴨子,那麼問一個女人是多少隻鴨子?我們當時還沒有學除法,蟲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回答出來,民辦老師“唉”了一聲,課也就下了。講過這個故事的第二天早晨,民辦老師正給我們上漢語拚音中的韻母課。突然一個男同學舉手報告要發言。民辦老師說,站起來講。那同學悠晃著兩掛拖至唇間的清流底氣挺足地說:報告老師,門口來了五百隻鴨子,民辦老師一吃驚,抬頭朝門口看,卻是他的盤了大纂的紅臉媳婦立在門邊上,是來問他討鑰匙的。民辦老師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抓撓著烏青的光頭,最後竟笑出了眼淚。民辦老師好久才止住了笑,走過去拍著那個男同學的大腦門說,我的兒,你的腦袋瓜好使,長大了準有出息。多年後,那個拖著兩掛清流的男孩兒果真考上了複旦大學,畢業去了北京外貿部工作。偶爾一次重逢,共同談起了五百隻鴨子的典故,無不笑得淚光燦爛。我們那幫蟲兒全都變成了鳥。而我們的那個鄉間民辦老師卻因多年轉正考試達不到分數線,貧病交加而最終變成了土。民辦老師患的是肝病,開先是黃後來還是黃,黃到發亮。民辦老師是不享受工費醫療的。開先買點板藍根喝了,不頂用,又去集上醫療室買了幾包板藍根大青陰陳喝了,還是不頂用。民辦老師的工資從五元長到八元,又長到十五元三十五元,可是擱不住花,便去四鄉尋那些有療效先例的土方。土方終於在老師身上一次一次失效。民辦老師眼睜睜看著自己不能再去牛房裏敲著鍁頭念寫在上邊的abcd,終於就絕望地丟下紅臉媳婦,丟下一班雞雛兒似的“蟲兒”,撒手歸去了。民辦老師死去的時候正是四月,萬物生長的季節,激情勃發的季節,活人的眼裏,全是一個碧綠盎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