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結(1 / 2)

龍亢集是個很古老的鎮子,鎮子前麵有條河,過河不遠就是煙袋湖。故鄉的湖沒有水,僅是對村莊和窪地的泛稱。小時候上學,少不了一次又一次地穿過那片衰草連天的荒湖地,走在被鄉人踩得油光皮滑的小路上,常被荊棘野藤絆住了腳,免不了一路跌跌撞撞傷痕累累,總是顧不得舔舐流血的傷口,就又掙紮著爬起來趕路。從小讀書早年齡小個頭矮,跟不上同伴的腳步,總是被落在隊伍的最後頭,獨自一個人走在湖心裏,覺得天很高遠,路很漫長,就有些孤單有些害怕,期望著有個伴兒,哪怕是一隻盤旋的飛鳥,一隻奔跑的野兔,或者一朵搖曳的小花。

男孩阿玉就在這樣的心境中走到我的視野裏。他背著一隻老藍布縫製的書包,長長的布帶吊在肩膀上,走一步書包就在胯骨間拍打一下。他因病休學一年,剛剛複學上課,麵色清瘦菜黃,個子矮小,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兒。也許是又人了一個新班,和同學沒多少交往,也許是久病新愈體質弱走得慢的緣故,放學的路上,他也常常落下來,和我一前一後地走。走路的感覺很奇特,有個伴和沒有伴不一樣,有個伴就有了生機,覺著踏實,力氣仿佛從筋縫裏朝外一絲一絲地冒。阿玉跟我說,走路要均勻用力,不要緊一陣鬆一陣。阿玉還說,行走要配和呼吸,要放鬆,要心情舒暢,特別是要把鞋套裏的碎土倒淨。這話提醒了我,小時候上學,除非冬雪嚴寒,總也沒穿過襪子,不是調皮懶散,是沒有得穿。光著腳板穿鞋,草屑兒土粒兒經常灌進鞋套裏,走一步硌的腳板疼一下。那一天信了阿玉的話,我坐在草叢中,把鞋子的泥土沙粒摳個淨光,穿上幹幹淨淨的鞋子,腳板真舒服,爬起來繼續趕路,那時的感覺好極了。

我和阿玉兩人的家都不富裕,一切都是節省行事,但互相間不分你我,常把各自從家裏帶來的東西拿出來共同分享。我給阿玉的,是母親精心做成的烙餅和卷心饃,阿玉給我的是新從桃園裏買來的五月仙桃。那一天,我們早早起來,踏著夜露穿過荒草湖去學校。阿玉把幾個又大又紅的鮮桃悄悄地塞進我的書包。我說什麼也不肯要那麼多,阿玉立刻就生氣了。阿玉生氣的樣子很好看,臉色紅紅的,眼神怒怒的。我不忍拒絕,隻好拍了拍書包點點頭,算做答應了。雲雀在晴空裏唱歌,野花在草叢中跳舞,我和阿玉追逐著風,追逐著雲,一口氣跑了二十多裏竟沒覺出累。那感覺是生命的躍動,不僅是好,而且是美極愉悅極了。那幾個紅紅的桃子我沒有舍得吃掉,整整藏了一個星期。到了星期六下午,住校生全都返家的路上,和阿玉一路穿過荒草湖灘時,我才突然拿了出來。本想給阿玉一個意外的驚喜,誰料那些桃子全都在厚厚的紙包裏捂壞了,一散開紙包就稀烘烘地直滴水,我傷心地幾乎流出了眼淚。阿玉卻立刻善解人意地說,“你真傻,唉!就算我吃了,不要傷心,咱家園裏有的是呢!”其實我明白,阿玉是在騙我,他家哪來的果園呢?那桃子是他母親攢下來的雞蛋賣的錢買的。那樣的年月裏,舍得花錢給孩子買零食的母親是不多的,我白白浪費了阿玉母親的那份摯愛,我很為自己的過失痛惜,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向阿玉道一份深深的欠意。阿玉見我一直沒精打采的樣子,突然眼光一亮說,“桃子爛了更好,誰說壞事不能變成好事呢?”阿玉邊說邊把爛桃子剝去皮肉,隻留下桃核,又用碎土草葉兒把桃核擦得清亮,然後找來幾枝棍棒,吩咐我挖土刨坑。我倆不停地在草叢中掘土,不一會兒,就挖出了一排整齊的泥坑來,我們小心地把那幾枚咖啡色的桃核埋進泥土裏,就像完成了什麼重大的使命,我們又放心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