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空
編者語
如果一項工作能得到工作之外的其他饋贈,那麼這項工作就有了雙重的意義。本刊前年發起“幕天講壇”,號召社會精英回到鄉野、山村,把自己的見識和視野帶給廣大鄉土中國的孩子們,在陝西商洛舉辦的那一場,邀來的嘉賓中,有作家東西。這是我聽聞這個名字大約十五年之後的初見。
東西獲得過首屆魯迅文學獎,小說被改編拍成各種電影、電視連續劇,其個頭不高,精悍,機敏,話語之中有一股子熱血,喝點小酒後目光越來越長,有少許迷離。這模樣符合我上大學通過文字來識人時對他的“期待”:在廣西文壇“三劍客”中,他就是以寸鐵殺人、手起刀落幹淨利落的那一位,或者說他是一個腰裏常常別著一把槍的打獵者、火槍手,像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裏的柯希莫,著短裝,打呼哨,是一個文學中的“輕”的形象。
“輕”,是卡爾維諾非常看重的一種文學質量和品格。若幹年後,待我也開始寫點小玩意兒時,才明了文學之“輕”是何其之難,如徒手攀援藤蔓、腳禦青雲而上天,隻有身輕如燕、葆有靈性者,方能裕如地飛翔,並且能夠按下雲頭,安全著陸。東西的小說便是這樣。在上世紀末那個大象、猛獁憑體型龐大而在文壇圈地的時代,東西則以輕靈的文字、矯捷的敘述而擁有專屬於他的森林、草原。我一向對龐大、沉重的敘事懷有敬意,但內心獨鍾東西這種化有為無的寫作。龐大的敘事有時不免成為一種把自己過多放入其中的“呼告”,而輕靈的敘述可能更多的是一種置身其外的冷靜“傾聽”。東西的語言看似簡易、平靜,實際上裏麵包含了巨大的繁複和不動聲色的波瀾:《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我為什麼沒有小蜜》《送我到仇人的身邊》《我們正在變成好人》《請勿談論莊天海》《你不知道她有多美》骨子裏的幽默,也有著骨子裏的悲痛。如果要我來談論東西的作品,我會認為他這是一種“鏤空”的技法,是把自己放空了、把萬事萬物看透了的書寫;它向內掘進,但讓人看不出掏出的那部分放於何處去了,也許這就是海明威所謂的“冰山”理論法則。
毫不諱言,東西在我的心目中有獨特的地位,而且高過很多猛獁與大象、豺狼與虎豹。在我二十歲時,我便喜歡他敘事的節奏,以及在節奏推進中不停出現的停頓、反轉,隻有高手才懂得營造節拍的藝術,明了在平和、直白的語言中放入拳頭和暗箭,冷不丁地出手、發力。這也是為何多年以後,我見到他時會滿臉仰慕之情,把自己的誠懇全部端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