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
〔少年遊〕,商調。題或作《感舊》,或作《冬景》,標題與內容均不合。此調初見於宋·晏殊《珠玉詞》,詞中有“長似少年時”之句,作為調名。《詞律》以柳永詞為正體,《詞譜》以晏殊詞為正格。平韻,雙調,50字,10句,上闋5句3平韻,下闋5句2平韻。還有48字、49字、51字、52字諸體別格。
又名〔小闌幹〕、〔玉臘梅枝〕。周邦彥年輕時與汴京名伎多有過從,當係追憶往事之作。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似飲伎館之作”。寫男女秋夜幽會,纖筆深情,含蓄蘊藉。詞歸雙調,意分三層。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並刀如水:用唐·杜子美“焉得並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詩意,形容破橙並刀的如水般光潔澄澈。吳鹽勝雪,取唐·李太白“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如雪”(《梁園吟》)之喻,比擬玉盤的似玉般明淨晶瑩。纖手:女子柔細的手。新橙,北方罕見的新鮮橙子。“破”字奇絕,尤其傳神。白描如畫。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寫閨房情境。“錦幄”、“獸香”,帳幔華垂,香煙繚繞,暖意融融。相視對坐,寫調笙,隱去吹笙,的確“此時無聲勝有聲”,大有“未成曲調先有情”之妙和隻可意會、不必言傳的韻外之旨。有的版本改“調笙”曰“吹笙”,淡乎寡味。清·毛稚黃謂:“錦幄”三句,“似為上下太淡宕,故著濃耳。”頗有見地。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記女子低語。上闋寫景,以景襯情,以聲傳情,寫了“破橙”、“調笙”兩個動作細節。下闋寫情,聲中傳情,語中見景。在兩個動作中,夜漸漸轉深,二人對坐無語。換頭“低聲問”,發出聲音。因為“城上已三更”,才有“向誰行宿”之問。“誰行”,猶哪裏去。實則在勸留、挽留,個中溫存關切,無微不至。主觀欲留,欲留故問。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馬滑霜濃,是女子設想之詞,留戀不舍,體貼入微,“不如休去”,才是女子本意,其羞澀之態,不言而喻。詞寫至此,似覺意辭俱盡,忽然又補上一句“直是少人行”,不但加重了“不如休去”的分量,而且以景收束、以景結情。感情宛轉,柔情細語,曲折動人。
對於本詞,有的論者認為,不外是詞人追述自己在秦樓楚館溫柔鄉的一段情事。如南宋·張端義所說:“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括成〔少年遊〕。”(《貴耳錄》卷下)後人多有懷疑,如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力辨其誣,且“非師師”事。王國維《清真遺事》中則尤細辨其必無。即就本詞所寫而論,不過男女秋夜相會而已,與宋徽宗、李師師毫無關涉。“似飲伎館之作”,正符合周邦彥年輕時在汴京的生活,與名妓舞女交往填詞追憶往事,不足為怪!
這首詞上闋主要寫景,寫晚上破橙、調笙兩個情節,與首兩句“如水”並刀的閃亮發光、“勝雪”吳鹽的晶瑩色白,以及那“纖手”(一作“纖指”)的光潔細嫩相互輝映,展現出一幅光彩豔美、意態纏綿的情侶秋夜相會的畫麵。一個“破”字,流溢出女子的一片柔情蜜意;一個“調”字,充滿了女子的無限愛慕體貼。
下闋記言,寫女子的聲情意態,語言簡潔,委婉羞怯。“向誰行宿”,似問欲留;“馬滑霜濃”,欲留設想;“直是少人行”,幹脆找借口,不如就留下來。詞人一轉一折之後,如劉逸生先生所說,真是一語一試探,一句一轉折,一鬆一緊,一擒一縱,既符合人物身分,又符合人物性格,摹畫逼真,技巧高超,用在散文寫作上已經不易著筆,用於詩詞譜寫更是難上加難,不能不服膺周邦彥確實是填詞高手。因為詞人能夠曲折細微地寫出詞中人物細微婉曲的心理狀態,尤其是把女子的聲情口吻刻畫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誰還能再斷言古代詩詞不善於刻畫摹寫人物?
正因為周邦彥填寫技巧高妙,所以曆代對其詞評價不菲。稱讚周詞“模寫物態,曲盡其妙”。不僅對環境模寫細膩逼真,而且在運用人物動作、語言、聲情來刻畫人物內心活動方麵很成功。下闋自“向誰行宿”問話寫起,含蓄空靈,挽留意緒全用“問”話引出。說“城上已三更”夜已深,說“馬滑霜濃”路難行,乃至“直是少人行”,都在委婉挽留,甚至隻說“不如休去”,就是不直說“休去”。清·沈謙《填詞雜說》謂:“周詞情意纏綿……言馬言他人,而纏綿偎依之情自見。若稍涉牽裾,鄙矣。”“馬滑霜濃”三句,不但畢肖人口,讀之如見其人,而且使夜深霜濃同室內的環境對照、女子的柔情同男子的猶豫形成對照,含蓄婉曲,韻味猶長,正所謂“後闋絕不作了語,隻以‘低聲問’三字貫徹到底,蘊藉嫋娜。無限情景,都自纖手破橙入口中說出,更不別作一語。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清·毛稚黃語)清·周濟評曰:“此亦本色佳製也。本色至此便足,再過一分,便入山穀(黃庭堅字)惡道矣。”(《宋四家詞選》)意思是說黃庭堅的一些詞“褻諢不可名狀”,有色情庸俗之處,是填詞最忌諱的。的確,詞中寫男女之情,要掌握尺度,恰到好處。來不得半點“惡道”俗氣,且能做到“香奩泛話吐棄殆盡”(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達到語工意新、空靈蘊蓄,才是“本色佳製”。
清·譚獻評此詞則曰:“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然不可忽過‘馬滑霜濃’四字。”(《譚評詞辨》卷一)什麼是“不可忽過”?個中大有深意,讀之者自己不妨深思一番,對此也不可忽過。
這首詞結構布局絕非一般所謂的上景下情,其敘事、白描,承韋莊詞的淡雅風格。其含蓄、蘊藉則明白地揭示了女子內心深處熾熱的挽留情愫,此則“不可忽過”。
慶春宮
〔慶春宮〕,《詞譜》卷三十:“一名〔慶宮春〕。此調有平韻、仄韻兩體。平韻體始自北宋,有周邦彥諸詞。仄韻體始自南宋,有王沂孫諸詞。”《填詞名解》卷三:“慶春宮〕,越調也。”《全宋詞》所收諸詞,凡平韻體者名〔慶春宮〕,仄韻體者名〔慶宮春〕。
周邦彥本詞雙調102字。上片51字11句4平韻,下片51字11句5平韻。越調。
《清真集》毛本題作《悲秋》,《草堂詩餘》、《花草粹編》題作《秋怨》。
又《詞譜》:“此調押平韻者,隻此一體,宋人俱依此填。”
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
有宋一代被譽為“負一代詞名”(宋·張炎《詞源》下)的周邦彥,其詞在當時即廣為傳唱,有“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陳鬱《藏一話腴外篇》)之譽。〔慶春宮〕乃其代表詞作之一。
寫羈旅懷人。上闋主要寫旅途,“滿紙秋聲”;下闋寫昔之遇合,“一片春光”。結構清晰,開闔自如,前後對照呼應,獨具特色。
上闋寫羈旅之情,離思之苦。
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發端即用一對偶句鋪寫勾勒旅途秋色,從雲、山著筆,入目而來的是秋雲、平岡、山圍、寒野,路轉峰回,“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意象,展現出古老中原原野的暮秋景色。“寒”、“孤”二字,使山、岡、雲、野、路、城一切景物都籠罩在一片孤寒淒涼的氛圍之中。“漸”字絕妙。以景托情,既寫詞人行色匆匆,又寫詞人跋涉勞頓盼望歇息的心理,詞人的羈旅愁怨由景物和盤托出。“孤”字傳神,寫城之孤,乃詞人孤寂心境的反映。
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在充滿愁怨的畫麵上,又點綴以柳、鴉、風、雁。“衰柳啼鴉”其色蕭條、其聲淒切;“驚風驅雁”其景哀絕、其鳴淒厲。激勵詞人,才有“動人”之謂,動人心弦,使人心驚。“動人一片秋聲”,又在上文層層鋪敘,字字渲染的基礎上,直抒胸臆,抒寫羈旅之情、離思之苦。柳、鴉、風、雁,已使羈旅之人愁情倍增,更在其前冠以“衰”、“啼”、“驚”、“驅”等有色有聲,聲色俱厲的動詞,將愁怨之情更加深化,此種筆法正是“勾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厚”(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驚風驅雁”,本南朝宋·鮑照詩:“窮秋九月落葉黃,北風驅雁無雨霜。”(《代白硋曲》二首其一)
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詞人在景色描寫中,將寫景、抒情、敘事熔鑄於一爐,刻畫出一位淪落天涯的遊子形象。前三句寫當日事;“塵埃憔悴”則是多日積累;上結以“離思牽縈”。那憔悴的容顏,那倦遊的情態,乃至內心的愁苦,被描摹得形態逼真。展示出一幅秋日黃昏、煙塵迷濛、疏星暗淡的朦朧景象。那倦態愁情正如強煥在《片玉集序》中所說的“撫寫物態,曲盡其妙”。“塵埃”三句,寫旅人黃昏之際意欲投宿的心情十分沉痛。“離思”無法排遣,“生怕黃昏”揭示出憔客倦態的愁苦之因。真是“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
過片承上文“離思”二字,寫昔日歡會時情景,幻化出一片奇麗風光,一派花團錦簇。結上起下,追憶往事,內容陡變。
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華堂:總括一筆,寫歌舞宴賞之地,日夜歡會、冠纓逢迎、美女如雲。花豔:形容美女。“弦管當頭”三句,寫急管繁弦、燕舞鶯嚶中,詞人“偏憐嬌鳳”。憐:本哀憐、憐憫之意,詞中猶疼愛、喜愛。宋·曾鞏《趵突泉》詩:“已至路傍行似鑒,最憐沙際湧如輪。”猶有獨獨愛憐之意。清真精音律,不遜“顧曲周郎”,所以他愛的就是“嬌鳳”,以為知音。詞人心儀的這位女子,不僅花豔美貌,有“大堤花豔驚郎目”(〔玉樓春〕)之美豔,又有“簧暖笙清”之絕藝。清·周密在《齊東野語》卷十七《笙炭》中說:“用錦薰籠藉笙於上,複以四和香薰之。蓋笙簧必用高麗銅為之,靘以綠蠟,簧暖則字正而聲清越,故必用焙而後可……樂府亦有簧暖笙清之語。”隻有經過薰烤,簧片考暖後,吹起來才清越悅耳。
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寫詞人與女子眼波傳情,相互愛慕,但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下,密約未成,詞人隻好匆匆別去。寫得十分傳神。《雅詞》將上文“偏憐嬌鳳”改作“唯他(她)絕藝”,個中亦透露出消息:她一個人吹著笙,兩個人早已眉目傳情,但因種種原因,密約未成,從此再未謀麵,遂成終生遺恨。終至發出慨歎:
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寫密約未成,終成遺恨,所以至今想來,尚有諸多煩惱。“許多煩惱”一句,“作兩邊綰合,詞境極渾化”(清末陳洵《海綃說詞》)。既與上闋結句“離思牽縈”相呼應,又同“眼波傳意”及結句“一餉留情”相關合。正由於“恨密約、匆匆未成”,結尾這幾句才頗耐玩味。“眼波傳意”也就是“一餉留情”。如僅僅認為“情有悔悟”,那就大錯特錯了。這裏正如詞人在〔解連環〕中所說的“拚今生,對花對淚,為伊淚落”,那是永遠不會忘卻的!一餉:即一晌。詞人直抒胸臆,寫情思,宋·張炎認為是“詞愈雅而正,誌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淳厚日變成澆風”(《詞源》);宋·沈義父認為“輕而露”(《樂府指迷》);元·沈伯時認為:“其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認為結句“質樸直露,抒以真情;何以失其雅正之音”之說,值得肯定。王國維《人間詞話》認為:“詞家多以景寫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美成之‘許多煩惱,隻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求之古今詞中,曾不多見。”通達而頗具見地。
周邦彥詞,多寫離別之痛苦,如〔拜星月慢〕中“似覺瓊枝玉樹”、“水眄蘭情”的“秋娘”;〔過秦樓〕中“閑依露井,笑撲流螢”的女郎;乃至〔瑞龍吟〕中“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的“癡小”伊人。女子的身份無非名伎、倡女、歌女。加之詞人精音律,曾提舉大晟府,大量創作慢辭豔曲,毫不足為怪。如果非要認為上述詞中離別的女子都是詞人曾經深深相愛的不可的話,那麼這首詞所寫的則另當別論。這首詞寫對華堂女子“嬌鳳”的“花豔參差,香霧飄零”,以至雙方“眼波傳情”,最終卻“恨密約、匆匆未成”。一麵之交,素昧平生,瞬間感受,終未相通,但詞人卻深切感受,久久思念,而且念念不忘,甚至寫出這首才華橫溢的永久傳世的詞作,是否對這位詞林大家也應另當別論呢?還是應多從虛擬的角度去設想。
〔慶春宮〕,押平韻者僅此一首,係周邦彥自創調,宋人俱依此填詞。邵瑞彭《周詞定律序》雲:“詩律莫細乎杜,詞律亦莫細乎周。”周邦彥在協律定詞方麵的貢獻和作用是眾口稱譽的。
本詞將羈旅之情與憶思情人的相思之情,融合一起來抒寫,頗具造情造境之功。上闋層層鋪寫秋日郊原的肅穆景色,哀景愁情,突出詞人的憔悴形象。下闋極寫往昔的綺麗風光,以溫馨的憶舊場麵,同上闋衰颯之景對照,突出眼下的淒涼景象。確係王國維所說“專作情語而絕妙者”!陳洵說得好:“前闋離思,滿紙秋氣;後闋留情,一片春聲。而以‘許多煩惱’一句,作兩邊呼應,法極簡要。”上寫實景,下抒憶情,措施宛轉,含蓄之格。
阮郎歸
《神仙記》載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藥,遇二仙女,留住半年,思歸甚苦。既歸則鄉邑零落,經已十世。曲名本此,故作淒音。又名〔醉桃源〕、〔碧桃春〕。《詞譜》卷六:“宋丁持正詞,有‘碧桃春晝長’句,名〔碧桃春〕,李祁詞名〔醉桃源〕,曹冠詞名〔宴桃源〕,韓淲詞有‘濯纓一曲可流行’句,名〔濯纓曲〕。”張輯詞有“西窗仍見好溪山”句,名〔好溪山〕,蔡枬詞名〔攤破訴衷情〕,馬鈺詞名〔道成歸〕。《填詞名解》:“阮歸郎〕用《續齊諧記》阮肇事。一名〔醉桃源〕,一名〔碧桃春〕。”
《清真集》題下注“大石調”。雙調47字。上闋24字4句4平韻,下闋23字5句4平韻。唐宋人填此調者,以李煜詞“東風吹水日銜山”為正體。
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雲雁綾。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後蠅。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一首短小的令詞,卻筆觸生動地寫出一個癡情女子的相思之情。
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雲雁綾——有“花紋顏色並妙”之譽。這兩句分別寫女子為在外的人兒縫製冬衣,上句寫衣服之新,下句寫花色之美。個中蘊含著詞人精心的構思:“遠山青”,喻女子之眉。有多種說法:唐·白樂天《井底引銀瓶》詩、宋·蘇東坡《眉子石硯歌》詩有“遠山色”之說;唐·杜牧之《少年行》有“遠山眉”之說;舊說漢·伶玄《趙飛燕外傳》有“遠山黛”之謂;《西京雜記》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乃形容女子秀眉之典出。詞中“遠山青”,“晴明遠山之色也”。形容新染顏色之美,妙不可言。雙絲雲雁綾:寓意很深。絲則成“雙”,繪有“雲雁”的綾。綾:一種薄又細,紋如冰淩,光似鏡麵的絲織物,似緞子又比緞子薄。如此華貴的衣服,“雙絲”協“雙思”,“雲雁”在高空飛翔,象征傳書之鳥。宋·魏了翁〔水調歌頭〕有“一聲雲雁清叫,推枕賦歸來”之句。這兩句無不充滿相思、傳書的意味。深深隱喻著宋·李清照〔一剪梅〕“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企盼和等待。用詞遣字、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女子的心聲。
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女子夜深了還在燈下趕製冬衣,邊縫邊哭,珠淚已濕透衣袖,並結成了冰,女子這才感到,都是因為珠淚零落所致。看似誇張,確為寫實,寫足了女子極度悲傷之真情。“欲”字用得好!似乎衣袖亦解人意,想要、希望結淚成冰,讓女主人知道一樣。
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後蠅——前六字承上,表現人的哀痛憂傷,富於民歌的質樸情味。“黯黯”、“騰騰”,無論是形容低沉的情緒,還是描摹煩悶的心情,連用疊字,更加強了愁悶的效果。待讀到“身如秋後蠅”,不禁使人驚奇。乍看“蠅附驥尾”,極其陳舊之語,仔細吟味,確實“用得極妙”(明·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六)。唐·張《朝野僉載》卷四記載:“蘇(味道)、王(方慶)孰賢?”(張元一)答曰:蘇九月得霜鷹,王十月被凍蠅……得霜鷹俊捷,被凍蠅頑怯。艾治平先生在鑒賞這首詞時,注引《史記·伯夷列傳》: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索隱按:蒼蠅附驥尾而致千裏,以譬顏回因孔子而名彰也。又《後漢書·隗囂傳》劉秀報囂書:數蒙伯樂一顧之價,而蒼蠅之飛不過數步,即托驥尾得以絕群。又謂:入詩有韓愈《送侯參謀赴河中幕》之‘默坐念語笑,癡如遇寒蠅’、歐陽修《病告中懷子華原父》之‘而今癡鈍若寒蠅’,及以後陸遊《杭湖夜歸》之‘今似窗間十月蠅’等,但運用入詞,宋人似僅見於此。‘秋後’天氣冷了,最怕冷的蠅,此時軟綿綿、懶洋洋,動都不想動,勉強撲到窗前有陽光的地方,也茫然癡呆,似乎再也沒有安身立命之所了。“之所以說”蠅附驥尾用得極妙,須同結二句聯係起來解釋。
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用“蠅附驥尾而致千裏”這個典故,那麼此“蠅”真是十分可愛。“身如秋後蠅”,妙就妙在語似平鋪直敘,而意卻含蓄深婉,是上述“情黯黯”、“悶騰騰”的形象描繪,有綰上啟下之作用,並給人以“靜”的感覺;而“蠅”若附奔馬,那就給人以“動”感了。這一結句蘊含著女子多少血淚史。正是由於詞人的深切同情,才塑造出這一深情的女子形象。
唐詩宋詞之中,描寫鋪敘女子的相思之苦與淒涼之情,往往采用暗示、烘托的藝術手法。譬如唐·溫飛卿〔菩薩蠻〕:“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宋·晏同叔〔撼庭秋〕:“別來音信千裏,恨此情難寄。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如是情思,與環境景物融會一起,就顯得很美很精彩,這是文人詞的獨特之點。而周邦彥這首詞獨蘊匠心,一波三折,層層深入,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深情的女子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