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詞(2)(1 / 3)

漁家傲

《詞譜》卷十四:“明《蔣氏九宮譜目》,入中呂引子。按此調始自晏殊,因詞有‘神仙一曲漁家傲’句,取以為名。”《東軒筆錄》:“範希文守邊日,作〔漁家傲〕數首,皆以‘塞下秋來風景異’為首句,述邊鎮之苦。歐陽公常呼為‘窮塞主’之詞。”按蔡伸詞添字,名〔添字漁家傲〕,朱彝尊詞,名〔增字漁家傲〕。賀鑄詞,有“荊溪笠澤相吞吐”句,又有“尊前聽我遊仙詠”句,名〔遊仙詠〕,又名〔吳門柳〕。王詞,名〔漁父詠〕。丘處機詞,名〔忍辱仙人〕。又有名〔綠蓑令〕。北宋流行曲。《清真集》入“般涉調”。雙調62字,上下片各31字5句5仄韻。

《詞譜》以晏殊詞“畫鼓聲中昏又曉”為正體,宋元人俱如此填。定格為:

灰暖香融銷永晝。葡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欄幹群雀鬥。清明後,風梳萬縷亭前柳。日照釵梁光欲溜。循階竹粉衣袖。拂拂麵紅如著酒。沉吟久,咋宵正是來時候。

這是一首描寫春景的詠情之作。

寫一個初戀女子昨夜同情人幽會後,次日仍然沉浸在喜悅之中的狀態。清真詞中詠戀情之詞作很多,但並無千篇一律之感,卻給人以“日新又新”、“含蓄而不失明快”的風格特點。

上闋寫春景,下闋寫人物。頗見獨到之處。

灰暖香融銷永晝——寫閨房之內。燃了一夜的薰香仍散發著清香,殘灰還保留著餘溫。不禁使人想起後來李清照的名句“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醉花陰〕詞)。二者極其相似,隻不過李詞寫愁詞,周詞寫憶昨之歡娛。永晝:漫長的白晝。銷:消融,溶化。

葡萄架上春藤秀——寫窗外庭院景色。以下除“清明後”交代節氣時間外,全係寫庭院。由近及遠,次第寫來,極有層次。“葡萄架上春藤秀”,一個“秀”字,將葡萄架上春藤抽絲發新條的情態寫得活靈活現,秀色誘人。

曲角欄幹群雀鬥——由靜景寫動景,展示出遊廊拐角欄幹群雀戲鬥的畫麵。曲角(jiǎo):即拐角處。從上句的靜態之秀,到本句的動態之美,及上結的風梳弱柳之柔,似畫圖似條屏,春意盎然,春色迷人。這一切都反映出詞中主人的心情,情思湧動。

清明後,風梳萬縷亭前柳——除前三字說明時間節氣外,繼續寫景。“梳”字使風擬人化。“萬縷”狀亭前柳的動姿倩影,千根絲、萬根線,形容柳條飄拂,一根又一根,數也數不清。似清明節遊春,輕風和煦,柳條飄拂,身同感受。詞人以明快的筆觸,妙手丹青,繪出一幅幅春景圖,使人神魂怡蕩。欲知愉悅內蘊,請看下闋如何揭示。

過片三句直接追憶寫人,詞人以生花妙筆,輕柔寫實,不留痕跡,而使人物形神畢現。

日照釵梁光欲溜——先著眼於女子的頭發。那插在鬢發上的釵飾寶光玉珠、流轉閃爍,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雋永的不可磨滅的。比單純描寫美目流盼更誘人,更富於象征意義。

循階竹粉霑衣袖——再著眼於女子的衣袖。寫女子初次見麵,沿階急急走來,不知不覺香膩的竹粉霑滿了衣袖。這裏蘊含著女子不經意的動作和身姿。

拂拂麵紅如著酒——初戀初次謀麵,青春女子的喜悅之情,幸福的陶醉、初見的羞澀,用“拂拂”二字描述得淋漓盡致,更其絕妙。拂拂:本風吹動之貌。詞中有顫動、羞澀之意。用唐·白樂天《紅線毯》“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之詩句。以上三句幾筆勾勒,便活脫脫將一個光豔照人的多情女子的神態展現在讀者麵前,的確輕鬆灑脫、自然質樸,不見雕琢痕跡。

沉吟久,昨宵正是來時候——這才點出相見歡會的時候:昨宵。原來是沉浸在“昨宵”的幸福回憶之中,久久不能相忘。沉吟久:多麼美好的回憶,千萬不能打破,雖詞語平直無奇,卻重若千鈞。這一結,意蘊無窮,收束有力。陶醉於“昨宵”,而如今呢?“昨宵”越是濃情蜜意,終歸是今宵追憶;追憶是美好的,然而今宵卻是冷寂的、痛苦的、相思的、難耐的……

結構上的大開大闔、開闔自如,情節上的巧妙安排、錯綜複雜,本是清真詞長調的一大特色。清真獨創長調很多,如宋元詞人所填〔氐州第一〕、〔意難忘〕諸長調,均以清真長調為正格。而這首小令具備長調詞情節、結構上的特點,上闋寫“今宵”,過片三句追憶寫實,結二句又寫“今宵”,完全具備了長調的特色。

本詞不僅抒情體物工巧細膩,詞語運用含蓄典麗,而且煉字工巧自然,句句使用入韻。詞中所用的“秀”字、“鬥”字、“溜”字,盡煉於入韻字上,既增加了聲情韻律之美,又傳達了人物、意境之神韻,讀來別有一番情味在心頭。“精”而“煉”,煉而不見痕跡。有些論者批評本詞技巧上精湛,但又批評“掩蓋不了內容的空虛,醉心描寫的也就是如詞中所表露的男女之間的相思離合之情”。這個觀點是筆者不屑一顧的。眾所周知,世界上隻有人是高級動物,人又分男人和女人,男女交合生兒育女,才能使這個世界生生不息,這也是文學作品詩詞曲賦永恒的主題,為什麼總是有那麼一些人不敢正視這個問題,動輒指斥呢?

關於這首詞的境界、意境描寫,的確有其獨到之處。詞人寫來,由室內而室外,而庭院,再推向更大的空間。詞中似乎寫了人物的歡快心情、開朗心態、愉悅之情,但一切都是追憶“昨宵”,都已過去了,“今宵”呢?結句“沉吟久”三個字,才是關鍵。這一“沉吟”早已將歡快、愉悅之情,拋向九霄雲外。盼“今宵”,人去屋空、孤寂冷寞,才是詞所強調的。所以說這首詞以追憶“昨宵”之樂,含蓄“今宵”之憂,讀後給讀者、尤其離別之男女的絕非喜悅歡慰,恰恰是深沉的離別之愁、強烈的相思之感,以歡樂襯托離愁,這才是“蘊而不露”、“含蓄”之妙的真諦之所在。

望江南

〔望江南〕:又名〔憶江南〕、〔夢江南〕、〔江南好〕、〔江南柳〕、〔望江梅〕、〔雙調望江南〕、〔曳腳望江南〕等。《詞譜》卷一:“…按唐段安節《樂府雜錄》,此詞乃李德裕為謝秋娘作,故名〔謝秋娘〕,因白居易詞(〔憶江南〕)更今名,又名〔江南好〕……溫庭筠詞,有‘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句,名〔望江南〕。皇甫鬆詞,有‘閑夢江南梅熟日’句,名〔夢江南〕。又名〔夢江口〕。李煜詞名〔望江梅〕。此皆唐詞單調。至宋詞始為雙調……《太平樂府》名〔歸塞北〕,注大石調。”按:劉辰翁詞名〔雙調望江南〕。袁九詞名〔曳腳望江南〕。《填詞名解》卷一:“望江南〕,雙調曲。始名〔謝秋娘〕……亦名〔夢江南〕。”

詞牌定格雙調54字,上下闋各27字5句3平韻。中間七言兩句,以對偶為宜。宋人多用雙調。按:〔憶江南〕雙調,並非創自宋人,敦煌詞中已有。毛本題作《春遊》。

遊妓散,獨自繞回堤。芳草懷煙迷水曲,密雲銜雨暗城西。九陌未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牆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無處不。

詞人以“春遊”寫景,抒發詞中主人公的抑鬱苦悶孤淒之情。

遊妓散,獨自繞回堤——首先需弄明“遊妓”的身份。“遊妓”是專事陪達官貴胄、富家子弟宴飲遊樂的風塵女子。既然宴盡曲終人已散去,那麼詞中人何以獨自曲折縈回地繞行在堤上呢?正像俞平伯先生所言,“猛下”“遊妓散”三個字,便覺繁華如過眼煙雲,轉眼而空。為詞伏下一筆。

芳草懷煙迷水曲,密雲銜雨暗城西。九陌未霑泥——從“芳草”句下全係寫景。芳草如茵被煙霧籠罩,迷失在河水彎曲處,密布的烏雲含著雨意陰沉昏暗壓城西。這一對句寫足煙霧迷濛山雨欲來之勢,這種氣勢對於鬱悶孤寂的人隻會增加壓抑、失落之感。詞中描摹雲“銜”雨“暗”,又以上闋結拍“九陌未霑泥”略微一挑,雖與“萬木無聲待雨來”、“萬山浮動雨來初”意境不盡相同,而“亦正堪融會”。正是俞平伯先生所謂“結尾挑起,似寬放出一句,而實緊了一句,文心細甚”。九陌:漢代長安城九條大道(《三輔黃圖·長安八街九陌》)。後泛指都城大道和繁華鬧市。宋·萬俟詠〔三台〕《清明應製》詞:“好時代,朝野多歡,遍九陌太平簫鼓。”詞中“九陌則泛指原野。”

下闋則通過對自然景色的感受,描寫詞中人的迷茫孤獨心情。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用《史記·李將軍列傳》“太史公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句意,由於桃李果實成熟在夏季,詞中寫春遊,並不涉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實意。上曰“未霑泥”,下曰“未成蹊”。桃李未熟,其下無路;隨著果實成熟,肯定會有。接下來,承上“獨自繞回堤”,進一步抓住人物的動作寫其癡迷之情態。

牆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詞中人信馬由韁、信步而行。牆外見花而尋入園路徑,乃無路也;行馬而過鶯啼處,是無人也。“句句摹景,句句含情。似覺十分消閑,十分灑脫。其實呢?”

無處不悽悽——何以在詞中人眼內處處風光景色無不令人“悽悽”呢?其實是詞人內心悲涼“悽悽”的反映。也就是“遊妓散,獨自繞回堤”的原因。至於內心悲涼“悽悽”的內幕,“牆外見花尋路轉,柳陰行馬過鶯啼”,蛛絲馬跡,露出端倪。詩詞中花柳、鶯啼,往往同美女、戀情糾纏不清。“末輕點一‘悽悽’,以‘無處不’三字重壓之,便全神俱活,而款款欲飛”。

確然,全詞通過寫景,抒發詞人抑鬱苦悶孤淒迷茫的心情。情中景色,含蘊深沉。采用“萬物皆著我色”的“移情”手法,變易情態,描寫熾熱的情愛,含蓄而蘊藉,自然而典雅。

寫景采用烘染筆法,煉字之精,極其沉穩。若在“懷”、“迷”、“銜”、“暗”四字之外,另覓四字,取而代之,恐其境界“令讀者想象不出”。原句確實“似晦而實明”,臆改不得。故謂之“一字千金,不為虛也”。

譚獻評《詞辨》,於歐陽修〔采桑子〕首句“群芳過後西湖好”旁批曰:“掃處即生。”正可移用。猛下“遊妓散”三字,便覺繁華過眼而空。有以簡為貴者,蓋唯簡則明,積明斯厚,故貴簡也。《清真詞釋》之評,可謂深刻!

浣溪沙

這首詞係〔浣溪沙〕春景三首第二首。

此調最少有八體,不同調名稱謂不下二十七八種。詳見下一首〔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題解〕。《清真詞》入黃鍾宮。

本詞42字,上片21字3句3平韻,下片21字3句兩平韻。過片二句多用對韻。

《草堂詩餘》題作《春懷》。

雨過殘紅濕未飛,珠簾一桁透斜暉。遊蜂釀蜜竊香歸。金屋無人風竹亂,衣盡日水沉微。一春須有憶人時。

寫暮春閨中懷人。

上闋是閨中女子從屋內向屋外所見。暮春黃昏雨後景象。

雨過殘紅濕未飛,珠簾一桁透斜暉——暮春一陣雨過,幾片落紅還被雨水沾在花枝上,好像是依戀春光不忍離去,寫花實在是抒詞中女子的懷人之情。詞人十分善於捕捉動態的東西,從視、聽、嗅、觸多側麵抒寫。淡淡的斜暉,透過珠簾灑向室內、灑向地麵,暮色、殘陽、斜暉,多種光色交錯,會給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麵對年華流逝,獨守空閨的女子,怎能不勾起她難以言喻的等待、企盼!桁(hénɡ):梁上或門框、窗框上的橫木。詞中指門窗框上的橫木。這兩句寫靜物。

遊蜂釀蜜竊香歸——春天畢竟是美好的,充滿青春活力。景物描寫以一種隱約、朦朧之美引人入勝、逗人遐想。釀蜜的蜂兒穿飛於萬紫千紅的百花叢中,帶著采集的芳香花粉飛歸蜂巢。“竊”字奇妙,寫出小小蜜蜂采擷花粉的“貪婪”。“竊香”二字蘊含著某種與愛情相通的暗示與挑逗。並且在懷人的女子心理上構成強烈的對比,更增添了其懷人的空虛寂寞。寫景動中有靜、動靜相宜。寫人則以遊蜂歸來,反襯遊子未歸,反襯女主人沉重鬱悶的心境。

下闋寫室內景象。

金屋無人風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過片由室外轉向室內。空間的轉換,使人物的情緒發生些許變化。“金屋”用漢武帝“金屋藏嬌”典故,借喻華麗的居室。衣篝:薰香衣服的薰籠。水沉:沉水香。是一種極其名貴的香料。形容金屋之內外風搖竹影、搖曳不定,薰籠殘煙,嫋嫋餘香。可以想象,女主人久處靜室,由無精打采而身心不安,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充分渲染襯托出金屋的空蕩寂寥。“亂”字,動景之高潮,錘煉精警。末句七字,楚楚動人,使全詞皆活。可以想到女子心情不寧和寂寞無聊。

一春須有憶人時——經過前五句一番閨房內外景物的層層鋪敘、渲染及烘托,加之動態、靜態的描寫,將女子獨守空房、百無聊賴的意緒、情懷已寫足矣,所以一筆煞住。結句轉向用作者和讀者的口吻,代閨中女子剖白心事,輕輕一筆,點出懷人之情,如同畫龍點睛,全篇皆活。是全篇之主旨,全詞之重心。

全詞六句,前五句皆景語。恰似五幅連接一氣的畫麵,彼此獨立又相互聯係。以景寓情,結構謹嚴,一直貫穿至結句。

同樣是寫閨怨,唐詩人劉方平的《閨怨》詩雲:“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劉詩和周詞,二者所表達的主旨、所摹寫的情景,都很相似。而周邦彥本詞描寫更加細膩動人。采取明喻、暗寫、渲染、烘托、動態、靜態種種藝術手法,使詞作多姿多彩,更富有藝術魅力。

上闋寫雨後春色,風物宜人,風景宛然。下闋寫“風篁成韻,香靄初殘”,靜境撩人。有“風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二句蓄勢,則晝靜懷人之意,自注筆端矣。

按詞調的作法,上下闋各三句,分兩句一組、一句一組。尤其一句一組,用力方能收住。無論上闋收煞,或者下闋結句,都很有力度。“竊香”二字,包孕著某種愛情上的暗示。其前兩句是對殘春日暮景象的正麵描述,那麼這“遊蜂釀蜜竊香歸”則是反麵襯托。二者手法相同,目的是完全一致的。尤其是結句“一春須有憶人時”,委婉含蓄的表達手法能夠收到重筆抒情所達不到的效果,與前邊的含蓄筆法協調一致。

浣溪沙

〔浣溪沙〕唐教坊曲。《金奩集》入黃鍾宮,《張子野詞》入中呂宮。《清真集》調下注“黃鍾”。雙調42字,上闋21字3句3平韻,下闋21字3句2平韻。過片二句多用對韻。另有〔攤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上一闋各增三字,韻全同。〔浣溪沙〕如韋莊“惆悵夢餘山月斜”,〔攤破浣溪沙〕如李璟“菡萏香銷翠葉殘”,作七七七三句式,在〔浣溪沙〕上下闋七七七句式後各增三字。

〔浣溪沙〕最少也有八體,調名很多,不無混淆。《清真集》又作〔浣溪沙〕(黃鍾)。“浣溪沙‘三字費解。《教坊記》以與〔浪淘沙〕、〔撒金沙〕二名相次,示末字應作’沙‘字。唯以唐代所有名物論,調名似應作’紗,本調唐名所以曰〔浣溪沙〕者,疑憑樂工手記之訛。同時名〔山花子〕者,據敦煌曲,乃指〔浣溪沙〕仄韻之雜言體。至五代詞有作〔浣溪沙〕者,更費解……”又“周邦彥有〔浣溪沙慢〕”(見《唐聲詩》下編)。《唐聲詩》所收七言六句之〔浣溪沙〕,皆不分片,作單調,均有待仔細認真地詳加考訂,弄清問題。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這是一首即景抒寫鄉情的傷春思歸之詞。

小令不同於慢詞,要求把複雜的感情、變化的心態,濃縮在有限的篇章之中。所以語言要求深沉凝煉,不能鋪張揚厲,這既是小令寫作的要求,也是這首詞的特點之所在。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發端二句,境界開闊、意象清新,吐屬不凡、咳唾成珍。首句即勾勒出一幅清曠高遠、碧空如洗的優美畫麵。是從唐·韓偓“淚眼倚樓天四垂”(《有憶》)承繼點化而來,並賦予新的內涵。第二句運用傳統詩歌的手法,繼承前人以草色喻離情,化用唐·白樂天《賦得古原草送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詩意,更見深沉蘊藉、形象俊美。也使人思緒悠悠、聯想翩翩。運用典故,突出旅思鄉愁,一個“垂”字,立即使人想到唐代大詩人杜甫的名句“星垂平野闊”那壯闊的氣勢,給讀者構成自上而下的立體之感,令人神往!“芳草接天涯”,更令讀者浮想聯翩。“天涯何處無芳草”(宋·蘇軾〔蝶戀花〕),天涯比鄰,“天涯共此時”(唐·張九齡《望月懷遠》),“天涯也有江南信”(宋·黃庭堅〔虞美人〕),“天涯豈是無歸意”(宋·晏幾道〔鷓鴣天〕);“芳草繞階生”(唐·錢起《宿洞口驛》),“芳草不迷行人路”(宋·辛棄疾〔滿江紅〕)……周邦彥將前人詩詞名句靈活化用,便成新詞,使思鄉人愁思追逐著遠接天涯的芳草飛馳向遠方的故鄉。

勸君莫上最高梯——登高望遠,人之常情。對於詩詞文人更是如此。古人因登樓攀高而鄉愁離恨更加強烈。王粲登樓而思故鄉,其《登樓賦》情真語至,使人讀之淚下。杜甫登樓而興歎惋,其《登樓》詩感慨萬端。範仲淹詞“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柳永“山遠水遠人遠”(〔鵲踏枝〕),以及其他鋪寫離愁別緒的詩詞,企盼登高望遠,將滿腔思鄉情懷都融進那登高望遠、芳草天涯。王之渙的“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影響了多少文人遊子。而本詞卻“勸君莫上最高梯”,為什麼?詞人欲登高又怕登高,一句大轉折,戛然而止,其中蘊蓄的感情波瀾、矛盾心理,似勸人正是慰己:鄉思莫登高。對王之渙的詩意反其意而用之,具有深沉哀婉而含蓄蘊藉、“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藝術特征和遞進一層之妙。也就是古詩詞常常運用的翻進一層的藝術手法。化用柳耆卿“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八聲甘州〕),而風致更其深婉沉摯,含而不露。

上闋寫客中登樓,故鄉天涯,添人愁思,令人歎惋。下闋則寫新筍綠竹,落花燕泥,久客鵑啼,無以為懷。全詞抒發銘心的思歸之情,卻以一幅清麗明晰的圖卷來展示。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寫景色所引發的鄉思客愁,點明時間特點、物候特征。暮春季節,遲暮時分,客居在外本來就很難將息,何況新筍成竹、燕巢築就,而自己卻淹留異地,自必更加惆悵。筆者十分讚成“這一聯拆開來看……是在時間流程中,新生的春竹和遲暮的燕巢交錯呈現,這是以空間的不覺位移來表現時間的無情消失,從而創造了一種詩詞特有的時空感……從而,藝術地再現了詩人對春深的一種且悲且喜、悲喜交融,也不知是悲是喜的複合性雜糅感情”的分析。既有時間的流動,也有空間的推移,是暮春特有的景色和物候。在格律形式上,這兩句對起,屬〔浣溪沙〕詞調的正格。

忍聽林表杜鵑啼——本已不勝惆悵,卻傳來林梢杜鵑聲聲啼叫。這是全篇主旨之所在,也是全詞結穴之處。杜鵑:鳥名。又名杜宇、子規。南朝宋·鮑照《擬行路難》詩其六:“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其聲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唐·杜甫詩雲:“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杜鵑行》)杜鵑常於春暮夏初晝夜啼鳴,其聲哀切。或謂杜宇,稱望帝,好稼穡,治郫城。死後魂化為鳥,名曰杜鵑。杜鵑啼聲如同呼喚“不如歸去”。傳說杜鵑晝夜啼鳴,啼至血出乃止。詩詞中用以形容極其悲哀、哀痛之甚。“忍聽”,乃“豈忍聽”之意,實際是不忍聽杜鵑的啼叫聲。讀到結句,方才恍然大悟,原來上闋結句“勸君莫上最高梯”症結之所在,是“忍聽林表杜鵑啼”。寥寥七字,不加渲染,不用烘托,點到即止。正是俞平伯先生所說的“結句輕輕即收,不墮入議論惡道。與上片之結,並其微婉。正類二王妙楷,中鋒直下如癡凍繩也”(《清真詞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