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他藝術技巧方麵,前三句渲染烘托氣氛。“桐花”兩句寫雨。“灑空階”兩句承上言夜深話雨。“夜闌未休”係寫實景。“似楚江”三句幻中之景,因今憶昔,一筆宕開。後片點出“遲暮”,語歸本題,章法奇崛,大開大闔。“想東園”以下,直貫結尾,一氣嗬成。
這首詞的難點難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剪燭西窗雨。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陳洵認為“遲暮‘鉤轉,渾化無跡,以下設景設情,層層脫換,皆收入’西窗雨三字中”是下闋與故人西窗夜話的內容。實際是錯誤的理解。唐圭璋先生評曰:“灑空階兩句承上,言夜深話雨”,也很費解。同誰“話雨”呢?詞中無與話雨之人。這裏“似”字是關鍵,是回憶從前做客荊州,夜宿楚江,邊看風雨之中江上燈火,邊與友人話雨暢敘別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況且“詩無達詁”,還可以做別的理解。
解評古詩詞,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環境,動輒批評“內容空泛”、“無可稱道之處”等等,不足為訓。就拿李攀龍、周濟所評來說。周濟認為這首詞“不過桃花人麵,舊曲翻新耳”。李攀龍評“上描旅思最無聊,下描酒興最無聊”(吳從先《草堂詩餘最》李攀龍批)。雖然是為舊曲翻新,倒也“襲故彌新”。還有以“創意之才少”批評清真,是不知清真其人也不知清真其詞之故。
風流子
〔風流子〕,《詞譜》卷二:“唐教坊曲名。單調者,唐詞一體。雙調者,宋詞三體。有前後段兩起句不用韻者;有前段起句用韻,後段起句不用韻者;有前後段起句俱用韻者。諸體中有句讀異同,各依其體類列。”《曆代詩餘》亦名〔內家嬌〕,與96字體之〔內家嬌〕本調無涉。
《詞譜》指出:周邦彥“此詞前段起句用韻,後段起句不用韻。其前段第七句七字,後段第三句四字,第四句六字,第九句四字,結句六字,俱與諸家小異。汲古閣《片玉集》刻此詞,前段第七句誤作‘繡閣裏,鳳幃深幾許’八字句,今從《花草粹編》校正,又有陳允平和詞可據。”吳則虞校點《清真集》亦誤作“繡閣裏鳳幃深幾許”。《花庵詞選》、《草堂詩餘》、《揮麈錄》引等亦俱無“裏”字。
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牆。繡閣鳳幃深幾許?曾聽得理絲簧。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南宋·王明清《揮麈餘話》筆記卷二載:“周美成為江寧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每款洽於尊席之間。世所傳〔風流子〕詞,蓋所寓意焉。‘新綠’、‘待月’皆簿所亭軒之名也。”(《曆代詩餘·詞話》引)對於此說,多有爭議。王國維以為“明清記美成事,前後牴牾者甚多,此條疑亦好事者為之也。”此種懷疑不無道理。後來論者,或以一縣之令長,對屬下妻室如此“寄意”,亦太越出情理之中,故事自不可信。羅烈先生在其《清真詞箋》本詞“附記”中不僅指出其牴牾,而且認為“宋人筆記多信手記錄,不複考核,此所以往往失實也”,為美成辯誣,又有助於理解本詞真意,亦無可非議。另一種說法認為:“此乃尋常風情之什,且未必即是‘夫子自道’。”(周嘯天先生語)查《宋史·文苑傳》,說周邦彥“疏雋少檢”,意思是富有才學而為人處世不拘小節。宋·張端義《貴耳集》說他與名妓李師師有交往,因此而得罪宋徽宗。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認為張氏《貴耳集》所說失真,以當時周邦彥年近花甲,官至列卿,應無冶遊情事。實際當時係政和元年(1111)前後,宋徽宗趙佶及官吏乃至周邦彥有關豔冶之記載不少,其他詞人亦多喜歡狹邪冶遊。況且宋人王灼《碧雞漫誌》中也不乏記述,似無需為尊者諱,就連詞中亦明言“偷換韓香”,也無需為詞人剖白辯解。詞中抒寫相思情懷,有“所寓意”(《揮麈餘話》),也不必有所驚怪,更不必拘泥於諸說。
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懷人相思之作。先寫池上風光,起句靜景,體物入微;次敘人立池畔之見聞,是動景,景中寓情;前三句即寫景如繪,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五代·馮延巳〔謁金門〕)之意境。首貫一“新”字,繪出小小池塘美麗的初春靜景;“碎影”後著一“舞”字,是風簾動所致的奇妙動景,一靜一動,動靜相宜,個中暗裏有人在,亦暗示出主人公懷人相思的心態。描寫環境,引發聯想,有一泓碧水的靜雅之趣,給人以靜中有動的纖美之感。“碎影”活畫出斜陽返照中池水“浮光躍金”、“水波閃爍”的奇麗景色。春景、春水,引發人們多少美好的回憶與遐想,既有“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唐·王昌齡《閨怨》)的遐想,又有“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元·王實甫《西廂記》)的幽思。然而人未來,隻有“碎影舞斜陽”而已。“風簾動”,簾影映入水池之中,風搖影動,波光折射,方成碎影。筆觸轉換,感慨萬千,暗啟下文之幽恨。
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牆——以“羨”領起,貫穿四句。構成八字對偶,形式上屬“帶逗對”,詞序上有挪移,“土花”應與主體“巢燕”相對,而移與“金屋”對,更見工穩貼切。詞中主人公因燕子又在舊時築過巢的地方壘窩,土花(即苔蘚)又在前次生過的牆上生出來,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意蘊,而自己卻不能重續舊歡、再協前好,人不如物,既憤慨又羨慕,暗切心頭之淒涼,不僅形象生動,而且富於戲劇性,寓情於景,備覺傷懷,有助於理解全詞的內容和詞人的真實心態。“金屋”暗用《漢武故事》中“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之“金屋藏嬌”典故。
繡閣鳳幃深幾許?曾聽得理絲簧——轉寫對方。因聽到聲音,而知道在“理絲簧”,依然是立在池邊之人所耳聞的。詞人以問句出之,更覺一往情深、情深似海。“繡閣”即“金屋”。“鳳幃”係繡有鳳鳥的帷幕。“深幾許”化用“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宋·歐陽修〔蝶戀花〕)詞意。曾(zēnɡ):猶爭,怎也。好像是真聽到,又似曾聽到和想象著聽到,為下四句展開想象做鋪墊。
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從對方寫來,深入描繪所聽絲簧聲的深情。想象對方用歌聲傳情,卻又怕應諾了約會不能實現,所以未歌就先悲切起來,隻有借酒澆愁了。詞人一方麵是因為精通音律,而更重要的還是兩情默契、彼此知音,這才“由己思人轉為寫人思己”,更見思念之深切。
上闋寫景,是黃昏之春愁;下闋抒情,是月夜的懷思。
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過片承上闋,還是從對方著眼落筆,意蘊相銜接。詞人用唐·元稹《會真記》鶯鶯贈張生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詩意,想象對方已梳洗打扮好,啟朱戶,待月西廂,一直在思念自己,盼望自己的到來。完全是依靠想象來描寫。可以想到,詞人從黃昏到月下,一直站立屋外,翹首企盼,遐思萬端,故過片起首不寫“遙想”而直寫“遙知”,足見咫尺天涯,兩情之篤,舊歡難忘,銘心刻骨。“遙知”,別本又作“暗想”,以下均係設想之詞,采用“今夜鄜州月”的創作手法和藝術技巧。
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承上“羨金屋”四句。“最苦”是詞人無從赴約,就連夢魂也不能去她身邊的相思之苦,也與“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形成強烈對比。伊行(hánɡ):猶她那兒、她那裏。仍然是歎舊歡難續、懷思莫酬。“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宋·晏幾道〔鷓鴣天〕),“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宋·晏幾道〔阮郎歸〕)。白天既不能相會,隻好夢中追求,然而連夢魂都不能到伊身邊,自然有“最苦”之歎。
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詞人在人不得去、夢也難成的絕望之時,萌生奇想,突發奇問,問得執著、問得直率。感情至此,思念已極,情不自禁地呼喊了!詞人在此連用典故:“秦鏡”典出《藝文類聚》卷三二:“秦嘉,字士會,東漢隴西人。為郡上掾,與婦徐淑書曰:‘頃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胡以相與。’淑答書曰:‘今君征未還,鏡將何施行。素琴之作,當須君歸,明鏡之鑒,當待君還’。”秦嘉官郡上掾,其妻徐淑因病不能偕行,嘉寄贈明鏡以撫慰之。“韓香”典出《晉書·賈充傳》:韓壽與賈女私通,“時西域有貢奇香,一著人則經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充及大司馬陳騫。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燕處,聞其芬馥,稱之於充。自是充意知女與壽通”,後“遂以女妻壽”。二者均喻指夫婦或男女之間的相愛相親。唐·劉禹錫詩《泰娘歌》:“秦嘉鏡鑒前時結,韓壽香銷故篋衣。”詞中化用劉詩、連用典實,直率地吐露心曲,盼望互通佳音、不忘密耗(即密約)、重諧和好。都是描寫、反襯今日與所思之人不能相見,因此愁思縷縷、懊惱萬端。
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當時,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下,既舊情難續,又無由再見,於是祈求上天,發出心靈的呼喊。思極怨極,突然爆發,離別相思之情直言不諱,連老天也怨恨叫罵了。“霎時廝見”,短暫相見,一聲質問,於事雖無補,卻將情癡怨極之情推向頂峰、引向高潮,戛然而止。
全詞描寫男子對心儀女子的渴念之情,由寫景到抒情,抒情由隱而顯,寫法極其獨特。除起首三句寫景外,其他全是借助想象的抒情。先寫池上風物,次寫人立池外,再寫人立池外之所想,直到收煞都是詞人想象,或從自身寫起,或從對方寫來,最後寫直呼天而問之,寫景如繪,層層轉折,以示難見之情,於含蓄中見憤激。全憑想象寫來,對照懸念,靈活多變,層次清晰,過渡自然。人物一個佇立池塘邊,一個深閨理絲簧,一實一虛,虛實相生,這正是清真詞“質實”的特點。尤其是詞人將所眷戀的女子的情態、動態刻畫得細膩真切、生動感人。情感隨著想象層層加強,最後達到幾乎難於控製抑止的境地。
在構思和語言運用方麵,無論寫景、抒情,不僅體物盡妍極態,而且感情層遞轉折。從屋外池畔,到屋內繡閣,從琴聲到人物情態,直到最後的人物獨白,所抒發的愛情是真摯動人的。景物描寫,“巢燕”、“土花”諸動物、植物的描摹,對人物的情感以有力的映襯。
在語言運用方麵,比喻的巧用,典故的貼切,詞語的選擇,使形象鮮明,富於表達力。一起以景,濃淡適宜、清麗飛動;一結以情,情思湧動、樸厚深沉。“最苦”二句及收結二句,自南宋張炎以後,多有指斥,認為有失“雅正”,其實,邦彥詞語多率直而不失粗俗,天然風姿,明快有致,富有感染力。
對煞尾二句,元·沈伯時《樂府指迷》對於清真詞推崇備至,惟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等句以為不可學。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稱頌“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沈謙評曰:“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卞急迂妄,各極其妙,美成真深於情者。”(《填詞雜說》)聯係全詞上下文,著眼於整個藝術形象,這一結句是富有深意的。
渡江雲
〔渡江雲〕,又名〔三犯渡江雲〕。一百字,上下闋各四平韻,下闋第四句為上一、下四句法,必須押一同部仄韻。《清真集》入“小石調”。本詞為正格。上闋51字10句4平韻,下闋49字9句4平韻。
《詞譜》卷二十八載,“周密詞名〔三犯渡江雲〕。此調後段第四句例用仄韻,亦是三聲葉,乃一定一格,宋元人俱如此填,惟陳允平有全押平韻、全押仄韻二體”,皆變體也。
晴嵐低楚甸,暖回雁翼,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塗香暈色,盛粉飾、爭作妍華。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堪嗟,清江東注,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沉恨處,時時自剔燈花。
《花間詞選》題作《春詞》,《古今詩餘醉》題作《春景》。可見本詞是寫春景之作。
晴嵐低楚甸,暖回雁翼,陣勢起平沙——起首寫春回人間、大地複蘇,氣象萬千。曲筆點染,春至陽回,泊船水驛,對月沉思,寫其登舟及舟行所見景物。表麵似寫景物,借雁陣起飛隱喻政治情勢變化,新黨人士終於紛紛回朝,既有驚喜之情,又不免深懷悲慨與恐懼。“暖回雁翼”中“回”字的使動用意及“起”字的包孕內涵,既精煉而又含蓄,平沙雁歸、人出又回,似寫景又抒懷,呈一觸即發之勢,並引發下文。晴嵐:山氣蒸騰之謂。
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承上點出“春”字,春而“在眼”,旅途所見,心情舒暢,目中景象自然生動。“借問”二句既富有形象,又動態活現,“問”得奇妙,問得真切,與“驟”字上下呼應、前後照應,“委曲”將春人格化,將人意象化,似乎春天沿著曲折蜿蜒的小路迎麵而來,春色於不知不覺之中到了人間,暗喻著詞人在此次政局變動中,也再度被召回京還朝的喜悅之情。借問春光,詞人想得極妙,問得奇絕。
塗香暈色,盛粉飾、爭作妍華——極寫陽春美景。從山花和楊柳兩方麵補寫“春在眼”,妍華(花)碧草,鋪地連天,開合舒卷,香滿乾坤,將山花擬人化,香色爭豔,春色旖旎。個中不也有詞人政局轉變、被召回京的喜悅之情麼!
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詞人從沉思想象之中醒悟後,轉寫眼前的春景。是抬頭放眼所見。田間南北小道曰阡,東西小道曰陌。陌頭楊柳綻新綠,嫩條細葉“漸漸可藏鴉”,極富想象之能事,既有空間的遷移之序,又有時間的流動之感,妙在“漸漸可藏鴉”,“可”字有真藏、可藏之別,靈動精巧,含蓄蘊藉,景色如睹,設色美麗,連一向為人所不甚喜愛甚至討厭的烏鴉也因染上春的顏色,而令人刮目相看、讓人喜愛了。
上片寫景,春到人間,萬象更新,並以“何時到山家”喻飄泊之意,為下片伏筆。
堪嗟,清江東注,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過片“堪嗟”,突兀!看似麵對眼前景,抒寫淡淡的閑愁,實際上隱含著上片所寫的政局變換後的驚喜之情,明乎此,也就好理解詞人在下片換頭竟然用“堪嗟”二字,承接上片所寫美麗春光的用意了。個中蘊含著詞人對被召還京的矛盾和恐懼的複雜心境。詞人置身畫船,沿著東注長江的清江西行,向汴京進發。清江,因水色清照石上,分沙石(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而得名,可泛指清澈的江水,也可具體指湖北境內注入長江的一段江水。“長安日下”,暗用“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唐·王勃《滕王閣序》)句意。“日下”本指帝王所居之京都,詞中代指北宋王朝的京都汴京。“清江東注”一句,不但指眼前江水,也隱喻著詞人對江南景色,即任所溧水、故鄉錢塘的依戀不舍。“畫舸西流”則指今日被召還京的旅程,其中也充滿著仕與隱、福與禍的矛盾和嗟歎。那麼,其原因何在呢?
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回答了原因之所在。詞人愁的依然是政爭的反複無常。這幾句有些費解,仔細斟酌,乃是對當時餞行情景的追憶。尤其是前置一“愁”字,又分別以“風”、“潮”二字領起下二句六字,暗示出宦海風波、官場險惡、仕途蹭蹬,寫盡黨爭的風雲變幻、權勢的傾覆危險。“旗尾”風翻、“烏紗”潮濺,既喻自然界的現象,又喻權勢上的競爭……這就是近人俞陛雲評說本詞所謂的真正意旨和症結之所在,極富象征意味。烏紗:官帽,始於東晉,時宮官著烏紗帢,係便帽。隋代帝王官貴多戴之,唐宋時成民間常服。
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詞人的筆觸才由逆筆追述轉向實寫現在、寫今宵。“今宵”如何?“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初弦月,即上弦月,指陰曆每月初七、八的月亮,其時月如弓弦,因為太陽跟地球的連線和地球跟月亮的連線成直角,人們在地球上看到的月相呈“弓弦”形,稱“上弦”。《詩經·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孔穎達疏雲:“八日九日,大率月體正半,昏而中,似弓之張而弦直,謂上弦也。”傍:依傍,靠近。艤:使船靠岸。宋·張炎詞〔掃花遊〕:“繞長堤是柳,釣船初艤。”蒹葭,初生之蘆葦。《詩經·秦風·蒹葭》寫在水邊懷念故人,後以之泛指思念異地友人。明·陳霆認為蒹葭為夏秋之物,不應同春光相共,其《渚山堂詞話》懷疑本詞。其實,五代·馮延巳〔應天長〕有“石城山下桃花綻……惆悵春心無限,忍淚蒹葭風晚”,寫春日的蒹葭。這幾句是上文“愁”字的依托,也是下文“恨”字的立足點和全詞的落腳處。“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一鉤初弦月,引發詞人愁思,何時才能月常圓、人常聚呢?
沉恨處,時時自剔燈花——眼前實景尚未展開鋪寫,詞人筆鋒陡轉,摹繪出另一幅圖景,孤淒到“時時自剔燈花”,足見詞人相思難眠,怎能不“沉恨”。一個“恨”字,怎生了得!全用寫實之筆,水程夜泊,夜闌人靜,思情更濃,沉怨更深,情真意切,心緒不寧。詞人坐立不安、難以自製、孤獨愁悶、不能入睡的情狀,盡在“自剔燈花”四字之中。正如陳世焜《雲韶集》所評:“筆力勁絕是美成獨步處,所謂‘清真’。結句情真語切。”詞人真情流露正在此一動作上,以簡潔有力的語詞蘊含豐富的意義,正所謂“勁絕”、“清真”之致。詞人極善於以景結情,“自剔燈花”一動作小景,言盡而意不盡,發人深省。
本詞是詞人過荊州時所作,主要寫飄泊之苦。上片寫景,春光乍臨,春意無限;下片抒情,寫酒闌相別,船泊水宿,對景傷情。上片以寫景為主,間帶情語,下片景中寓情,景以情設,其章法獨特、曲折宛轉,亦非一般所謂的“前寫景後抒情”格局。全詞形象鮮明生動,富有很強感人魅力。
詞人作為宋徽宗時宮廷供奉文人,寫景工筆如繪,曲折回環,抒情淺淡巧妙,幻化無跡;遣詞莊重典雅,謀篇變化有致,看似與邦國大事無關,實則不忘鋪陳繁華、粉飾太平,不忘宦途升沉、官場烏紗。近人俞陛雲《宋詞選釋》認為本詞“上闋言楚江作客,春光取次而來,皆平敘景物”,隻是表層意思;雖有“其寫懷全在下闋”之說,但卻認為是“宴闌人散,送行者皆自崖而返,而扁舟歸客,泊葦荻荒灘,與冷月殘燈相對。此詞與柳屯田之‘曉風殘月’,皆善寫客愁者。”亦未揭示出詞中真義。即使詞人晚年與早年判若兩人,晚期詞作如〔蘭陵王〕(“柳陰直”)、〔瑞龍吟〕(“章台路”)等在表麵對柔情的追念中,隱含著滄桑憂思之慨,但均寫得含蓄蘊藉,隻有這首詞“喻托”之意微露端倪。葉嘉瑩先生對這首詞從內容、意境,及寫作時間都有詳贍的考定、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