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頭峪這個地方,從來隻有冬天和夏天,唯一的一棵樹坐落在黃土大道的旁邊,還不會開花,每年到了十一月中旬,江大川就自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守著這棵樹,因為它從變黃到凋落隻有三天的時間,三天後,就要以禿子的形象度過一整個漫長的冬天。
樹下的時光,讓江大川感覺到到,生命是種神奇的變化。他看著那些樹葉從翠綠變成枯黃,看著它們落下被吹走,看著陽光穿過樹枝,落進他小小的瞳孔裏。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一兩片被塗成深紅的樹葉,他把它們收集起來,風幹後夾在花嬸用不到的賬簿中。
在江大川的記憶中,過去的十八年裏,除了自己不會走路的那幾年,似乎每個【秋天】都是這麼度過的。他總聽到過往的人說,南方山上的秋天最漂亮,比火還紅,一眼望去都是大片的紅楓,走在裏麵的小路裏都像是走進了仙境。
很多很多年後,江大川才終於見識到了那樣的景色,不止紅楓林,還有天山上澄藍得仿佛是天空的湖水,昆侖洞內伸伸手就能碰的著的星空,無論哪一個,放在世間裏都是令人驚心動魄的美景。可是,在江大川的心裏,就算把它們加到一起,都沒有今天晚上見識到的場景這樣讓人震撼,那是一種來自靈魂的、徹底的,震撼。
一身藥香浣天海,兩縷塵風畫夢白。
自知不是人間客,作玄鳥,歸去來。
那個人明明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兩歲,但他在這群恐怖的怪物麵前,臉上流露出的雲淡風輕就好像這是他過去每天都要經曆的事情,要不是他撐開了手中的油傘,還會以為隻是尊雕像,被哪個頑皮的孩子套上了衣服,頭上還係了條隨風擺動的銀發帶。
江大川不知道為什麼他手裏的那把傘撐開後就可以自己漂浮在空中,也不明白為什麼那玩意兒會跑到自己和花嬸的頭頂轉啊轉啊的,但是江大川看得出來,因為有這把傘,那些長著人腦袋的蜈蚣就不再注意自己了。相反,它們成群結隊地從周圍奔向同一個地方,喉嚨裏帶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怨恨的嘶吼,勢要把每個見到的活人都用生吞活剝。
這時,卜芥才終於開始動了,確切地說,是直接消失,因為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快到無法用肉眼捕捉,上一刻還在包圍圈的中心,下一刻就出現在某一隻蜈蚣的身後,乍一看仿佛有成百上千個卜芥一起移動,出現在誰身後,那隻蜈蚣的身體就像被劈到一樣立刻縮成一團,然後從頭到尾化成瘴氣,彌漫在空氣中。
【鬼王】用它數不清的眼睛注視著這一切,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它把自己的身軀也團起來,試圖做成某種屏障,可是卜芥的殘影率先衝到那裏,一揮手,幾十條步足齊聲落下,疼痛引得【鬼王】迅速掉轉方向,用那些扭曲的、痛苦的、掙紮的麵孔吐出長滿尖刺的舌頭,當成矛,織成網去攻擊卜芥,卻因為動作太慢撲了個空。
如此幾個來回之後,【鬼王】的身體變得殘缺不堪,濃稠的汁液自傷口裏迸濺。它發出淒厲的叫聲,呼喚著周圍的瘴氣,在它的傷口處凝聚成新的身體,同時,也是攢著力準備拚個你死我活。
“這就是你的怨嗎?”
一切都停止了,隻剩下最後決定生死的對峙。
一個知道自己贏不了,心存不甘。
一個明明可以瞬間結束這場浩劫,卻遲遲沒有出手,他的臉上依舊雲淡風輕,站在一片硝煙中,等待著某個時機。
那個時候,江大川看著卜芥的身影,似乎明白了某種難以言明的東西,無關於力量的強弱,無關乎是人還是鬼怪的立場。江大川讀過的書很少,隻有花嬸教的用來記賬的東西,他不明白怎樣用語言來描述這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但是有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裏,非常鮮明,非常強烈:他要和這個卜芥搭上關係,他要通過他走出去,走到外麵的世界,他要通過他見識一下真正的高山和瀚海。
於是在少年漆黑的瞳眸裏,那個身穿布衣的身影高大起來,雖然他身體看上去沒有那麼健壯,但是少年知道,他很強。
懸在空中的油傘兀自地轉啊轉啊,卜芥捋了捋背上那兩根銀發帶,從袖中拿出一個黑色的小匣子,他把它托起來,或許是那裏麵蘊藏的力量牽動了【鬼王】,又或許是【鬼王】認了那東西,原本龐大的身軀竟逐漸化為瘴氣,一股腦被吸進那個小匣子中,最後隻剩下一隻藍紫色的蜈蚣,拇指般大小,身體已經幹癟,被一圈紅線纏著,似是已死去多時。
天漸漸亮了。
江大川這一個晚上都沒怎麼睡覺,他看著卜芥給花嬸又是把脈煮藥,又是推拿按摩的,自己想幫忙,卻插不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