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辦老師的死訊比民辦老師的活訊飛得更快,民辦老師的學生們,特別是那些個混得人模狗樣的老蟲兒們,東西南北中呼朋喚友招蜂引蝶開了長長一串烏光賊亮的轎車去鄉間墳地吊唁。
故鄉的土地油綠明亮,一排排鑽天楊正在道邊悄悄生長。民辦老師沒有遺像,他的“五百隻鴨子”紅腫著雙眼哭著說,他活著的時候多少次說過,要去三十裏外的鎮上拍一張照片的。他還說,要不趁著還能看得過去拍一張照片,將來老了連張遺像都沒給後代留下。民辦老師還特別提到,拍了照片多洗幾張,分別寄給那些鄉旯旮裏飛出去的“鳥兒”看一眼,要不然,長大的孩子就記不準他是啥模樣了。可是,拍張照要跑幾十裏。他一個人包一個校外班,終於也沒有抽出個空。師母的一番話,將諸位老蟲兒們的眼睛全都弄濕了。十幾架進口的國產的各種型號的相機一起按動快門,哢嚓哢嚓拍個不停。拍了故鄉無邊的麥田,高高的楊樹,貧窮的村莊,還有那個跪在地上拽也不起來的白發師娘。她已經全沒了當年的壯實和風韻了,她說,老師走了,她也快走了。
我特地去看了我當年為之向往哭鬧的那個校外班牛房。破房子早已沒有了。牛也早已牽回了各家各戶的小院。隻留下一片小土房的廢墟。零零落落,橫七豎八的土坯,偶爾露出大小不一規則不同的青磚痕跡的牆根。我將眼前的一切都拍了下來。我想,這一生我都會記著民辦老師的模樣。他一舉手一投足早已深深地鐫刻在我幼年的記憶裏。三十多年前,就是他中氣十足地揚著嗓門大聲說,丫,你的a、o、e讀得好極了,比早來的孩子讀得還好!就在民辦老師眉毛顫動胡子也跟著顫動的誇讚聲裏,我的書讀得愈發見長進,變得就像四月裏高天的雲雀,響亮而又中聽。民辦老師課餘愛扭秧歌。他粗壯的腰裏那根細細長長、彤紅如火的紅綢就像一根堅韌的纖繩點燃了我日後生命裏永不熄滅的激情。於是以後的履曆表上便有了四月入學的記錄。
四月給了我明亮的雙眼,四月給了我智慧的鑰匙,四月拓寬了我有限的人生。於是,四月的豔陽天裏,我虔誠地跪在掩埋了民辦老師的黃土地上,叭叭叭!堅定不移地磕了三個響頭。於是,三隻碩大的“鵝”便突兀地在我眼前終日晃動,如警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