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梅(2 / 3)

“你呀你,就不懂了!咱們又沒賣給這個鱉死的地方,某年某月某一日,突然時來運轉,去了那些吃香的喝辣的,老頭票子嘩嘩的單位,咱立馬就學還不能適應呢!這叫閑了製忙了用,三五年河東轉河西,誰也不知誰啥時交好運!”二張握住老馬的手,眼卻盯著三張說話。

“你有什麼信息嗎?”三張笑問。

“我是死哈蟆拴到桌腿上,沒大蹦達了!倒是聽說你有眉目了呢”二張搖頭之後又神秘地點點頭。

“拴桌腿上的蛤蟆是我!”坐在一旁吃菜的一張神色灰暗地敲了敲桌子。

“有什麼眉目?瞎子放驢——隨它去!”三張也自斟自飲地喝了起來。

“一塊共事多年,沒功勞有苦勞,沒苦勞有疲勞,趕明兒就各奔前程了,來,為這些年的苦累幹杯!”一旁半天沒吱聲的老田顫巍巍地站起來,舉起杯子提議。

大夥兒什麼話也沒說,呼啦站起,仰起脖子全幹了。

結結實實兩大杯。

老馬不甘落後,舉起杯子說,“這些年我寫出孬孬好好幾十個劇本,我在台前領獎,大夥兒在台後陪忙,明個兒樹倒猢猻散,各滾各的蛋,今兒就在這借酒敬佛,一並兒謝了!”說完自個咕咕咚咚飲了兩大杯。

大家夥無話,又站起來幹了。

依舊是兩大杯。

二斤酒片刻便如風掃殘雲。除司機飯後要送一張回家沒敢多喝,大夥都認真喝了。一張身體不好,喝得不多但醉意最深,一顆腦袋如秋天裏成熟的葵盤,沉沉地垂了下來。二張酒一接潮,話也便多,朝著眾人連連揮手說,“今天我不陪大家喝,待以後新單位落實,我再獨請,你們以為怎麼樣?”二張說到這裏突然轉向我,“你怎麼今晚一言不發?”

在單位,數我年齡最小,一直跟在老馬身邊學著寫點相聲快書數來寶之類,當然有時也寫劇本,運氣好的時候,劇本也曾獲獎。福利待遇雖不怎樣,但幹自己願幹的事情,日子過得還算舒心。可是這個曾經一度給我們帶來煩惱也帶來歡笑的載體很快就不複存在了。我們還能對過去的日子說些什麼呢?打從前幾天驚天動地搬運東西時,我的心就開始荒涼,一直荒涼到晚餐依然沒能複蘇。創研室沒有了,老馬很可能因為年齡問題而不被新單位聘請,那麼,我們這個一老一少的快樂之家從此也就宣告解體了。戀舊是人固有的情結,何況一個尚有文學細胞的女從更是深諳此道呢?再說,創研室砍了,一個隻能舞文弄墨的女人,我也正為自己今後的出路而憂心忡忡呢!

“對,葉妤,處了這些年,你還能沒有一句話要說嗎?”三張的眼睛溫存地望著我。“沒什麼好說的,希望大家今後過得更好!”不料我這句無意間的話觸動了一張的酸楚,他抬起頭,目光渾濁地環視大家,“你們會更好,我卻不行了,幹這多年,現在變成了皮球!嗚嗚!”一張突然哭了起來。邊說邊昂起綴滿淚花的臉朝著眾人說,“這些年我在這個窮單位沒什麼對不起組織的地方,除非是近二年身體不好,沒出差的機會,讓孫子拾幾張車票報銷!”

“老張老張,你喝醉了!”三張急忙製止。

“沒醉沒醉!誰說我醉了?偷報幾張車票不算什麼醜,比那些‘煙是送的,酒是貢的,發的工資是不動的,法定的老婆是不用的’人,我幹淨多了!”一張邊說邊將雙手在空中大車輪一般地舞動。

“醉了醉了,老張百分之百醉了!”二張笑著將老張按下,一張又掙紮著站起來繼續說:“鬼才醉了呢!我心裏啥都清楚。咱那個時候幹工作,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靠的是真刀真槍,現在不行了,現在是表揚弄虛作假的,提拔溜須拍馬的,坑了單槍匹馬的,苦了當牛做馬的!”

“好了好了,老張!”二張拍著一張的肩膀說,“馬上就把你肩上的牛梭卸下來了,坑也坑不到你了,就看我們挨坑吧!”

“小劉!”三張吩咐,“快把老張送回去!”

司機小劉和老田扶一張踉蹌下了聚仙樓。剩下幾個人酒興全被掃光了,誰也沒有吃飯,就各自抽了根牙簽剔牙。三張邊剔邊說:“夥並是好的,減輕財政負擔,這事還得朝好處想。”

送一張上車後,老田又返了回來。老田望了望三張,吞吞吐吐地說:“這幾天機構變動,各單位都在想方設法瓜分家產,咱們好歹也算是一戶人家,要不要買點啥留個紀念?”二張馬上接過來,“買個鳥的紀念!要分就分錢,人家單位都是分錢!”

“分錢不合適,買個紀念品還可以,咱們現在到底還有多少家底?”三張依然不緊不慢。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堂堂一個單位,還能沒有一些墊底的錢?”二張白了老田一眼。

“錢是沒有了,財政的口號是保工資,這幾年活動開展得又多,再摳也省不下幾個錢,唯一的家底就是那年劇團解散,留下的兩箱子戲衣蟒袍禦帶龍鳳珠什麼的。”老田扳著手指如數家珍。

“嘿!”二張一拍大腿,“別寒酸人了,難道還分戲衣出醜不成?”

“我就是想一人分一件戲衣做個紀念!”老田說到這裏,眼中湧出幾點淚光。老馬說:“對對,分件戲裝,也沒白在這個係統幹一場,將來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還能想起這段紅火的日子!”別看老馬平時挺幽默,可是這會兒卻沒有幽默起來。二張三張均沒說話。我心裏哀戚戚的,再也坐不下去,就提著包獨個兒先走了。下了聚仙樓老遠回頭看,見那扇窗子依然亮著昏黃的光。

晚餐過後不久,三張果真提升去了新單位。我們這些人隻是把辦公的地點一股腦兒和盤端到了現在的地方。現在的地方遠離當初的大院,和獸醫站毗鄰。三個單位合並,原班人馬幾乎一鍋端進了四間大房。大房原來是獸醫站的住院部,是牛馬驢騾打針吃藥、交配生養的地方。雖然建築工人幾次刷洗塗抹,但依然壓不住往日的異味一股股地從牆縫裏、角拐間滲出來,彌漫在整個空氣中。原來的局現在都濃縮成股,三個局因此便成了三個股。老馬自嘲說,這一股是雞鴨鵝,嘰嘰喳喳大珠小珠落玉盤。這二股是驢馬騾,拳打腳踢尥蹶子。前兩個股餘下的綜合,彙成了三股,叫做人與自然動物世界。老馬說自己就是“趙忠祥——趙大叔”,每日談天說地溫馨走動三股間。因為新夥並不久,人員都沒定位,況且依新編製還要多出七八人。到底哪七八位掃地出門,上邊沒說,大家也都禁口不言,沒事人一般地靜靜等候著。人沒定位,工作無序,誰也不知誰抓哪一角色,隻好見天壘方城幹撲克,每日倒也人聲鼎沸熱火潮天。新派來的頭就是隔壁獸醫站的站長,人高馬大,蠻勁特足,據說當初分到站裏給強驢打針,三拳兩腳就將頭活驢扳倒如醉。雖是數年過去,但遺風不減,聲如銅鍾,轟轟作響,麵如重棗,不苟言笑。四間大辦公室聽說就是因了他的關係才得以借來,不然新人夥就會連立錐之地也沒有。頭兒就職那天,演說簡潔如撂豆:“各位稍安勿躁,聽我說幾句,上級部門憋老公雞下蛋,非讓我幹!既然讓我幹,就得我說了算!安心跟我幹,大家都好看,假如想搗蛋,我可他媽的老鼻子不好纏!”眾人目瞪口呆之際,老馬在下麵推了推我,小聲說“我的乖乖,是挺歪把子機槍啊!”我惶恐地點了點頭,心一下子落進無底的黑眼井裏去了,不知怎麼就突然想起了三張那副儒雅恬靜的臉。眼看國慶節就要到了,若在往年,正是我們原來的老單位加班加點的繁忙時刻,大晚會小晚會,校園座談,街頭專欄,總是有幹不完的活兒。又忙又累的日子也是我們最快活的時光,老馬把幽默和笑話撒得滿天都是,每次活動結束頒獎,大家都扭著三張不放,直到他掏出口袋裏僅有的幾張票子請客為算。可是現在,終於不要忙了。

人,生成的一副賤骨頭。原來忙得小鑽似的暈頭轉向時,我們怪話連天,埋怨領導。現在不忙了,我和老馬老田卻又感到了無所依托的淒涼。

到底精簡掉誰,終於沒有弄個水落石出,因此,隻好從所有人的工資裏分別扣除一些,老田說,這是二十個和尚吃十四個和尚的飯。誰又能說個什麼呢?誰能保證自己絕對不在精簡之列?經費愈加緊張,我和老馬不得不謝絕了上下周邊的一切業務活動。兩年過去,我們終於把自己訓練成了老老實實的井底之蛙。有一天,老馬到大院轉悠,在廁所裏撿到半張紙片,上麵竟有鄰縣鄉村藝術團在首都獲大獎的消息,老馬看著看著,忍不住就罵:咱們竟成了吃白飯的了!上邊的線子斷了,周邊的網爛了,人心散了,工作沒人幹了!可是,我們沒事幹,頭兒卻忙得恨不能劈成幾半。頭兒的腰包裏裝著我們原先三個單位的介紹信與工作證,A部門開會,頭兒就取A單位,B部門開會,就取B單位的。總之,對號入席。頭兒如穿梭般地奔赴在各個大小會場,終日累得捶腰擰背,精裝的記錄本上寫得密密麻麻,就像印滿了芝麻粒兒。一天,頭兒的老婆問頭兒,“光記怎麼不傳達?”頭兒就說,“喘氣的功夫都沒有!”老婆說。“那記有屁用!”頭兒說,“年底總結一起來吧!”

說著說著,年底就真的來了。年底的時候,老馬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就漫不經心地去醫院查了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老馬的肺部有問題,並且到了晚期。老馬回到辦公室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再堅強的人也難以經受死亡的考驗。老馬迫不得已,隻好硬著頭皮,賣著老臉去找頭兒。那一刻,頭兒正在擺弄剛剛到手的BP機。機子不靈,接二連三撥不動,急得頭兒重棗臉綴滿新汗,一片汪洋恣肆的模樣。老馬的到來,並沒引起頭兒的關注。老馬第二遍說了自己的病情和打算,頭兒聽出了幾分眉目,攤開雙手表示為難:“你看看,現在哪個單位的頭頭不是腳踩桑塔納,手提大哥大?唯有我還他娘的老土摳著個半死不活的BP機!我能不想闊嗎?沒錢哪!這個世道,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老馬還未來得及談錢,頭兒就歎了一番錢經。老馬隻覺得血往上湧,一聲沒吭退了出來。

退出來的老馬,走在寒氣襲人的大街上,由不得地憶起往年的這兩天,大街小巷都掛滿了上演他主編的戲劇海報,海報五顏六色極醒目,神采飛揚的廣告顏料將個縣城抹得轟轟烈烈。那時候他很走俏,所有的人見了都朝他要票。他無法滿足眾多的要求,常常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向討票的人道歉。可是如今,他走在大街上,沒有誰再看他一眼。大街兩邊依舊紅火,一個挨一個的電子遊戲廳,終日大敞著生意興隆的門,孩子們擠成堆兒紮在遊戲機前的屏幕邊大叫:“脫、脫,再脫哇!脫光了!籲——糟,又穿上了!”遊戲廳過後便是錄相廳,低垂的棉布簾子後麵,不時地傳出男歡女愛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打鬥。“紅豆”卡拉OK廳、“迷你”太平洋歌舞廳,男人女人們如癡如醉地在音樂中徜徉。戲劇正在精神生產的低穀裏無奈的掙紮,戲劇之魂——編劇,還會有往日的輝煌嗎?老馬咧著嘴無言地苦笑了一下,自己的尷尬仿佛一瞬間衝淡了幾分,竟哼出了一串“打馬西涼”的詞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