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在詞典上的解釋是家庭的住所。其實這是一種表麵的無情感的直譯。家比住所有更豐富的內涵,有更深厚的情韻。在異國豪華的高樓大廈裏,在他鄉的山莊村落裏,那是住所,不是家。我們常說四海為家,是把四海當成家,當成家畢竟不是家。家是祖血的泉源,家是跳動不息的人脈。家中的故土下埋著一代又一代祖先的屍骨,家中的土地上生活著一輩又一輩的鄉親父老。有生命完成的悲傷,有哇哇墜地的喜悅。這是生命的代謝,也是血脈的延續。
家是童年的搖籃,家是情感的維係。想起家便想起爺爺奶奶的愛撫,想起父老鄉親的溫暖,想起同輩哥嫂們的笑臉,想起童伴們的歡趣。飼兔、喂豬、養羊、牽牛、騎驢、放馬。凡是在那塊故土上能享受到的歡樂,都得到了盡情的享受。家鄉的生活是充實的,誘人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是情感的載體,是感情的溪流。那曾經摸過魚的河,那曾經套過野兔的溝,那曾經掏過鳥蛋的楊樹,還有那曾經偷過瓜的園子……
人離開家就有想家的苦惱。人是一棵樹,家是人的根。無家的人就象一棵無根的樹。人不管離家多遠,也不管離家的時間多長,都想家。離家越遠,時間越長,想家的情感就越衝動,想家的滋味也越難受。“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古人馬致遠對漂泊在外流浪人的那種想家滋味,刻畫的何等淋漓?我們又何嚐不是呢?看那些回家探親的台灣同胞,看那些寄居國外的僑胞,一旦踏上家鄉的故土,便高聲長歎:到家啦!有的雙膝跪地,有的抱樹大哭。這是思家之情的爆發,這是愛家情感的泄露。
人一回到家就有回到家的喜悅,就能體會到到家的快感。當你看到探出牆頭的杏花,當你聽到一聲聲的蛙叫蟬鳴。當你穿過兒時玩耍的大街小巷,當你走進舊宅老院,你會興奮地全身血管膨漲。聽著老少爺們的問候,親一親不相識的孩子,握著兒時夥伴的手,你會激動的熱淚盈眶,這時的心情,用什麼語言都難以表達。“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賀知章一生漂泊在外,八十六歲又體會到回家的溫暖與幸福。
金窩銀窩,不如家裏的草窩。富貴豪華也好,貧窮簡陋也罷,家總是人們情感的凝結。隨著年齡的增長,濃縮了家的觀念。家有四間草屋,有人欲千金買之。回家時看看那園中的石榴,扯著那爬滿牆頭的喇叭花,心中頓生難舍之情。於是對曰:燕戀舊巢,鳳棲故林,葉落歸根,人老歸心。這家是萬萬不能賣的。
家鄉雨:沒風沒火的雨,不急不燥地下著。先是窸窸窣窣,繼而淅淅瀝瀝,後來竟嘩嘩啦啦。在國外一個大城市的賓館裏,我耐著性子踱步在樓台上。出差逢雨,最易勾起思鄉之情。我生長在膠東的一個鄉村裏,從小養成喜歡看雨、聽雨、沐雨的習慣,對家鄉的雨情有獨鍾,望著“漂灑正瀟然”的雨簾,我的思緒進人了家鄉雨中。
家鄉的春雨是一幅畫。輕沙似的雨幕罩著樹木和村落。乍暖還寒時候,綠柳才黃時節,小草開始萌動出毛絨絨的嫩芽。雰蒙蒙的毛毛雨,把天地連在了一起,我不知道盤古開天地前宇宙是否就是這個樣子。微風搖曳著花兒草兒,含泥的燕兒飛來飛去,灰黃的小柳鶯兒唧唧啾啾地在柳枝上跳上跳下。小時候我們象調皮的小鳥一樣,專愛到雨裏去玩。毛毛雨淋在頭上,涼森森、爽快快地,象抹了清涼油。水珠從頭上淌到臉上,從臉上流進嘴裏,象吸吮母親的乳汁,甜絲絲的。微微的東南風一吹,就把一個活生生的春天畫了出來。地綠了,山青了,樹翠了,花開了。紅的杏花,粉的桃花,白的梨花帶著透明的水珠兒與路邊的眾多野花競相爭寵。引的蜂啊蝶啊花迷了眼。記得春天第一場雨後的最舒服的農活是耙耬地。田土綿綿的、鬆鬆的,散發著蒸騰的熱氣,撲鼻的泥土味香中帶腥。牛兒在前麵悠哉悠哉地走著,我站在耙上一扭一扭地晃著,左手牽繩右手執鞭,嘴裏不停地哼著歌曲和小調,兩隻腳有節奏地一踩一鬆,象跳一支現代舞,煩惱與心事全被春雨給融化了,耙過的地,象換了一件新衣服,那麼生機勃勃,哪裏象城市的雨天這樣單調和呆板呢?
家鄉的夏雨象一首浪漫的詩。農諺講:有錢難買五月早,六月連陰吃飽飯。一進六月,家鄉就進了多雨季節。老天仿佛由一個溫順的小姑娘變成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將軍。“電掣金蛇千丈,雷震靈鼉萬迭,洶洶欲崩空。盡瀉銀潢水,傾人寶蓮宮”。宋人對夏雨的描寫多麼淋漓盡致。雷電伴著大雨衝掉了幹旱,衝去了燥熱,衝走了汙濁,也衝淨了人們身心的疲勞。在家鄉雨水中長大的我,常獨自思索,懷素的狂草,李白的詩篇,嶽飛和毛澤東詞句的風格,是否經過家鄉大雨的啟發後,才那樣的氣勢磅礴,那樣的揮斥遒勁。
溝滿河淌的雨水,給農民帶來了豐收的喜悅,帶來了夏天的樂趣。荷塘中的蛙們在雨中不知疲倦地吵著,特別是那種“金剛鼓”的小蛙,跳在荷葉上“棍呱”叫得最響,節奏感也很強。藏在樹葉下的蟬們像吹著高音器樂,不知名的鳥雀小蟲,也以不同的聲音和著,鄉村田野像舉行一次規模浩大的詩歌朗誦會。
掛鋤時節,女人們換一身單薄的夏衣夏衫在屋的長沿下,在過道裏,三一夥五一簇的伴著刷刷拉拉的雨聲做針線,拉著家長裏短,道著姑婆雞狗,為男人孩子縫補槳洗。回娘家歇伏的新媳婦兒象一朵花,在母親指導下為丈夫、為公婆做著鞋襪和衣裳,不斷的雨絲,拉長了她們對幸福生活的向望和追求……
家鄉的秋雨似一首美妙的樂曲。它既不象春雨那麼溫柔,也不似夏雨那麼狂放,而是纏纏綿綿,絲絲縷縷,點點滴滴,如琴如弦。伴著蟋蟀蛐蛐的叫聲,伴著鄉親們收獲的甜蜜,給蘋果洗紅了臉,為石榴刷亮了牙,讓高梁、玉米、棉花、穀子塗上了濃濃的秋色,也為莊稼人的臉上增添了新的笑容和風霜。秋天的夜南,味兒最濃,雨水敲打看窗外的芭蕉梧桐,那些做出奉獻的黃葉兒鋪滿了地,引得菊花竊竊的笑。在這長長的雨夜裏,樸實勤勞的老農們既沒有“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的愁情怨絡,也沒有“夜雨聞鈴腸斷聲”的悲哀。而是夜雨伴夜語,燈影映人影。滴滴答答,老人們在盤算著當年的收入,嘀嘀嗲嗲,少男少婦在悄悄地嬉笑鬥趣……
彩虹掛上了藍天,翠綠的麥苗尖兒上挑起了晶晶的水珠,那每顆水珠就是一顆美妙的音符,那每顆水珠凝聚了農民們來年的希望。家鄉的雨是畫,家鄉的雨是詩,家鄉的雨是一首美妙的樂曲。家鄉的雨催我出生,家鄉的雨哺育我成長,家鄉的雨也一定會伴我走向人生的盡頭。
身在異國他鄉的人們,當你在雨天的時候,你是否也會想起家鄉的雨寧你是否也會聽到家鄉雨的聲音?你是否也會聞到家鄉雨後的泥土香?
家鄉的小河:家鄉的小河是白沙河的支流,位於我村的東麵,河的源頭在大澤山南麓的桃花澗,那水經四十多華裏的沉澱過濾才流經我們的村頭。
河裏有魚有蝦,有蟹也有鱉,肉質肥嫩,味道鮮美,就連河岸上的楊柳樹也那麼水靈靈翠滴滴的。家鄉的小河伴著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歡樂與夢想,也記下了我成長的足音。聽娘說我出生兩個月,娘就抱我到小河裏來洗澡。到我會到處跑時,便成了地道的河娃子了。每年春夏秋三季都在河邊或河水裏玩。那清澈的水緩緩流淌,黃褐色的細沙,柔柔的爽爽的,特別宜人。最有趣的是夏天,我幹脆一絲不掛,整日整日地在河水裏打撲騰,捉小魚、摸小蝦。河裏的魚蝦多極了,特別是春秋水少的時候,正是撈魚摸蝦的大好時機。記得我五歲那年春天,爹娘姐姐在河邊那塊自留地裏栽地瓜,娘用鋤頭在壟上搗穴,爹從小河裏挑水,姐姐用瓢勺著澆水,我提著小鐵桶在澆過水的穴裏摸魚蝦(實際這是哄我玩以免影響大人幹活)。傍黑時分,小河裏的魚蝦多得就像跳進了高密度養魚池,腿襠、腳踝不時地遭遇到碰撞和搔癢般的噬咬,河沿的水草中,隻要你用手一捂,幾條歡蹦亂跳的魚蝦就成了你的俘虜。地瓜栽完了,我的小桶也滿了。晚上,奶奶撿大一點的魚給我煎著吃,小一點的做了魚湯喝。味道又鮮又美,現在回想起來還流口水呢。五年級時,我把這種感覺寫進作文《不息的小河》,獲得了全校作文比賽第一名,後被推薦到兒童文學刊物發表了。
最讓我刻骨銘心的還是我的初戀。女友秀是我河邊的一塊長大的玩伴兒。最初,大家在一起打起仗來都是泥猴兒二般。上高三那年,一天,我在河邊沙窩掘螃蟹,偶一抬頭,發現水麵上浮現出一個俏麗的女孩。我的心登時就收緊了。
從此後,家鄉的河邊的影子總是成雙結對了。冬天。我們在結了冰的河麵上玩冰撬,夏天,我們一起在河邊和垂柳下讀書。那正是充滿夢想的年齡。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設計著甜美的未來。
入夜,大得讓人難以置信的月亮爬上柳梢,河水在月光的撫摸下,碎銀子般抖動起來,我們緊緊地擁在一起,兩顆心跳動的聲音,滿世界都會聽到……
可是,現在,我卻不願光顧家鄉的小河了。
大學畢業那年,我回來探家一汽車停在村後的小站,我背著包急急地來到小河邊。站到河岸上一看,大吃一驚:天啊,這哪裏是我記憶中的那條河!河水呈醬紫色,泛著白沫,像一個中毒的老太婆,晃著腫漲的身子,散發出嗆人的臭味。岸邊幾隻黒色的小魚貼著河底爬來爬去,已失去過去的靈性,在頑強地生存著。河邊花萎草枯,幹了梢的楊樹,頂著幾片稀拉拉的葉子,像一位哭泣的老叟。我問迎麵走來的老漢;“大爺,這河怎麼變成這樣子?”老漢歎了口氣:“上遊為了掙錢,開了家皮革化工廠,把汙水都都排進河裏。這水不僅人畜不能吃,莊稼都能澆死。”
家鄉的小河依舊,依舊流淌在我的心裏,嘩嘩啦啦的水聲,常常在深夜把我喚醒……
記工屋:村子西邊的場園頭上,有四間小屋。小屋二米八的簷頭,墳磚砌牆,麥草配頂,屋山上那灰色的鞍子瓦長滿了青苔,瓦縫裏鑽出一把把的青草,幾棵高高的狗尾巴纓子孤傲地在風中擺來擺去,象是展示自己歲月的久遠和古老。
小屋有幾十年的曆史,雖麥草變黑,牆磚受蝕脫落,但仍堅固結實。據老人說這種草房如不人為損壞,百年不倒。黑漆門,欞子窗,都是上等的東北紅鬆木料。這是五十年代拆祖墳拆出的棺木做成的,不用上油,也不腐爛。小屋原是場園屋,人民公社後成了生產隊的記工屋。此後,人們一直稱它為記工屋。一九八二年生產隊撤銷後,各生產隊集中到大隊辦公,也宣告了記工屋那段曆史的結束。小屋閑了一段時間,就安排給一位五保老人住,五保老人去世後,小屋就文物式地在風霜雨雪中佇立著。
小時候聽到小屋鬧過鬼的故事,白天路過這裏頭都一乍一乍地害怕,眼裏仿佛看到了紅毛長舌綠臉的小鬼,甚至聽到鬼的叫聲,便不再一個人從這裏走。直到上小學時,村裏成立了戲班子,每到冬天的晚上,請來外地的師傅在小屋裏教戲,才敢和小夥伴們一同來看排戲的。師傅是從萬家鎮上請來的,那老頭武功很好,耍把子,舞大刀,槍劍皆秀。引得我們連學都不愛上了,天天來看排戲的。排的戲名叫《獅子樓》和《小五台》。《獅子樓》是演武鬆殺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故事;《小五台》是演楊家小將楊宗寶搬兵路上遇到穆桂英,因戰不過穆桂英而被迫結下秦晉之好的故事。小子們因崇拜武鬆、穆桂英、楊宗寶,就自己找來板子做成刀槍和紅櫻大刀跟著師傅學習舞刀弄槍。師傅在屋裏教,我們在窗外學,一個個都成了業餘演員。疊槍、耍大刀、翻跟鬥,樣樣都很熟練。春節演戲時角色不夠,也叫我們上台當個兵勇衙役什麼的。那是個歡樂而又太平的時代,也是我們青少年時期最感幸福的年代正月初一開始演戲,演到正月初六,十四、十五再接著演。幾個村的戲班子聯合起來挨個村輪換著演出。紅紅火火一個正月在全村人的歡樂中度過。當這些戲成為“四舊”禁演的時候,我們已成了生產隊裏的半勞力了。這四間屋也變成了生產隊的記工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