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3)

當即,衛兵將成王頸上的白綾,兩頭用力一拉,可憐一代楚國明君,也就命歸天庭了!這一切發生得這麼突然,卻又無聲無息,波瀾不驚……

太陽出來了,雖然濃霧中的驕陽,帶著血一般的鮮紅,但終究又迎來了新的一天。成王暴卒的消息迅速傳遍全城,太子商臣理所當然地登上了楚君之位,稱穆王。穆王新立,開始重振朝綱,首先以謀叛為名,追殺胞弟公子職於郢城郊外,大殿上用銅錘擊殺令尹鬥般,命成大心為令尹。工尹鬥宜申,得知成王係商臣所弑,密謀再弑穆王,不料事泄,又被斬殺於市。姑姑羋江聽說其兄暴卒,便知是商臣所為,以為禍由己出,痛不欲生,竟然也自縊身亡。一時都城上下,腥風血雨。

經過一番屠戮,穆王雖然已經坐穩了屁股,但一種負罪感卻使他難以自拔。不敢獨居王宮,不敢麵對黑夜,不敢麵對群臣,一連數月不理朝政,眾臣議論紛紜。潘崇見穆王毫不作為,害怕引起動亂,隻得去見穆王。說:“大王好不容易才繼承王位,卻至今不發政令。難道是微臣看錯了人嗎?如果是這樣,請賜臣一死吧!”

穆王愣了一下,卻無語可答。

“大王!”潘崇加重了語氣。“大王若還把老臣當作了師傅,就請納老臣一言。爾後,臣可以去死了!”

穆王依然無語。許久才歎了口氣,說:“師傅請教誨吧……”

潘崇匍伏於地,忙說:“大王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既知罪孽,何不贖罪呢?楚自立國,大浪淘沙,多少難堪?先祖並未受其所製,反之奮發,作出驚天動地的事業來!武王不是典範嗎?大王當效先祖,振奮精神,開疆拓地,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才不辜負先王所托啊!微臣寧可一死,也瞑目了!”

穆王猛醒,連忙扶起潘崇,並封為太師,即刻臨朝。

楚勢力退出中原,在今安徽六安及河南固始兩縣,有兩個城邦小國六和蓼,相傳都是皋陶氏之後,偃姓子國,此時也叛楚歸附東夷。楚穆王決心北進,以兩國兵弱將寡,不堪一擊,派成大心及公子燮率兵攻伐,一舉滅了二國,並設為縣,改稱蓼陽。

羋江自縊後,歸葬於江國,引發江君的猜忌,頗多微詞。穆王恰恰生了殺人滅口之心,於是以圖霸中原為名,再命成大心為帥,其弟成嘉為將軍兵伐江國,把江國圍了個水泄不通。

江君見楚人來伐,自己無力拒敵,隨即遣使向晉告急,求晉兵來援。而晉襄公遠遠不及文公的雄才大略,許多名將也相繼辭世,隻得派先軫之子先仆和大將陽處父領兵馳救江國。

成大心,字孫伯,十五歲便顯示出英勇無敵的氣慨,眉清目秀,身高八尺,手執方天畫戟,打遍天下,有勇有謀。楚穆王十分欣賞他的才幹,加之有心起用成氏後人,因而拜為令尹,成為楚國又一個輔國良臣。此時晉兵來援,成大心命公子朱領申、息兩縣之兵埋伏於方城,晉兵不知有伏,被楚兵打了措手不及,倉皇應戰,卻被楚兵團團圍困,殺得四散而逃,傷亡無數,先仆與陽處父勉力殺出重圍,卻傷痕遍體,隻得逃回本國去了。江國等不到援兵,不日就被楚軍攻占,並設為縣。

相傳江與秦都是嬴姓,同祖同宗,又是盟國。江國被滅,秦穆公當即停止了宮廷宴會,罷樂停舞,並親穿素服,以示其哀。

穆王繼位四年,即晉襄公六年,襄公立其子夷皋為嗣。晉國一代賢臣趙衰、欒枝、先且居、胥臣等先後去世。次年,拜趙衰之子趙盾為中軍元帥。秋八月,襄公薨,趙盾以世子年幼而欲立公子雍,派先蔑入秦相迎,引發群臣爭議,狐氏借機殺陽處父,而襄公夫人日日抱子哭於朝堂,晉國上下皆歸責於趙盾。趙盾為情勢所迫,隻得仍立夷皋即位,稱靈公。公子雍還未就國,又被廢掉,隻得逃亡。一時國中亂政,趙盾失信於國人,而靈公年幼,中原再無霸主,給楚穆王北進中原創造了天賜良機。

城濮之戰後,鄭國乘楚勢力削弱,歸附於晉。不久,鄭文公辭世,其子繼位稱穆公。穆公三年,楚穆王弑父篡政。不幾年,穆王連取六、蓼、江三國,初試鋒芒,有了再圖中原的野心。恰恰探知晉君年不過十歲,五將亂晉,於是親點鬥越椒為大將,蒍賈作副,兵車三百乘伐鄭。穆王自率兩廣精兵屯兵狼淵,以為後應。另一路大軍遣息公子朱為大將、公子茂作副,帥車三百乘同時伐陳。

鄭穆公得知楚兵來伐,慌忙命公子堅、公子龐及樂耳領兵應對楚軍,一麵急速向晉告急,求兵救鄭。並特令鄭兵固守鄭境待援,不與楚戰。

蒍賈,字伯贏,自幼有“神童”之稱。不僅聰慧過人,而且英俊瀟灑,麵如傅粉,唇如丹朱,喜素冠白衣,人稱“白麵虎”。見鄭兵堅守不戰,即向鬥越椒獻計說:“自古作戰貴在速勝,遷延日久,變數越大。久持則我失主動,速戰則敵陷被動。當誘敵出戰,一舉破敵,否則,城濮之恥恐將重演了!”

鬥越椒忙問:“伯嬴有何妙策?”

蒍賈授計。鬥越椒當即傳令:“軍中糧草不及了,諸軍可在村中掠糧,以供所需。”於是楚軍四散搶糧,守備鬆弛。鬥越椒於帳中飲酒做樂,半夜方散。

探馬報至鄭營,公子堅再派出偵察兵四方打探,果然楚軍天天分兵出營搶糧,守軍鬆懈,軍心渙散,主將無所事事,日日以飲酒排憂,至夜方散。公子堅心存疑惑,召公子龐和樂耳商議。

公子龐沉吟許久,才說:“成王暴卒,穆王新立,群臣中頗多微辭。穆王為轉移視線,對外用兵,不過是掩耳盜鈴而已。自然糧草不及,將士各懷異心。故而軍心不穩,守備鬆懈,也是常情了。不才以為,不如打他個措手不及,恐怕還是我等建功立業的機會呢!”

樂耳不以為然,說:“楚人多詐,不可貿然趨敵!而況穆公有令,隻能固守不戰,以待晉國援軍。”

公子龐笑道:“等待晉國援軍?隻怕是自欺欺人吧?晉君不過才十歲的娃娃,朝中五將亂政,何日才能派出一兵一卒?隻怕救兵未到,楚人已破鄭了!與其國家殘破,不如決一死戰,勝則有功於國,敗則與楚結盟,總可保住江山社稷吧?”

公子堅長歎一聲,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肩負國家責任,隻能盡其所能了!而今不戰而盟,不僅楚人小視也為天下恥笑;一戰而勝楚,隻怕也隻是空中之夢!不如一戰,勉力而為,勝負由天吧!”

當夜三更,公子堅及所率二將,各領左中右三軍,齊頭並進,突襲楚軍大營。果然,楚營內燈火通明,防範甚疏,楚軍四散奔走,未遇多大抵抗便攻進中營,隻見主將鬥越椒帳內,依然笙歌,亮如白晝,鬥越椒把酒獨酌,毫無防備。公子堅突入帳中,樂人驚逃,一戈刺中鬥越椒,撲的一聲倒地,細看不過是個草人。公子堅大叫一聲:“中計了!”慌忙退出,隻聽一聲暴響,鼓聲如雷,無數楚兵鋪天蓋地而來,一員楚將衝殺而出,原來正是鬥越椒。鄭兵隻得拚死而戰,三公子各自外突,邊殺邊退,然而未及裏餘。實然又是一聲巨響,卻是蒍賈預先埋伏,擋住了鄭軍退路。公子堅被前後夾擊,兵士折損十之八九,公子龐和樂耳,先後被楚擒獲,公子堅舍命相救,不料也被楚軍所獲。這一仗不僅全殲鄭國守軍,並擒鄭國三將,消息傳回鄭都,鄭穆公驚得目瞪口呆!

鬥越椒一戰告捷,把鄭國三公子押至狼淵,交於穆王,領兵直取鄭都滎陽。

鄭穆公見楚軍兵臨城下,無計可施,隻得派使,並獻玉帛來楚營謝罪,發誓永不再叛。楚穆王得知後,念及鄭為楚故盟,即釋三公子歸鄭,楚鄭再度結盟。

公子朱率兵伐陳,先取陳國重鎮壺丘,輕敵冒進,卻遭到陳兵迎頭痛擊,反而大敗,公子茂被擒。穆王聞聽,親率大軍伐陳。陳君老辣練達,知道不是楚人對手,慌忙派使朝拜楚王,卑詞求附,願做屬國,並送回公子茂,穆王準降。

楚人連戰連勝,中原震動。穆王也飄飄然起來。於是傳檄鄭穆公、陳共公及蔡莊公於十月朔日至鄭、宋的邊境厥貉盟會,明顯有伐宋的意思。

晉靈公繼位的當年,宋成公薨,次年子杵臼繼位,稱昭公。昭公繼位後不任六卿,疏遠公族,怠棄政事,終日以田獵為樂。聽說楚穆王會盟鄭、陳、蔡四國諸侯,聚於厥貉,明知將逼於宋,隻得親自前往拜會穆王,並獻牛酒以犒勞眾人,從此與楚聯盟。

連續幾年的軍事勝利,雖然緩和了楚國內部對成王暴卒的輿論,但穆王內心卻無法擺脫恐懼和不安。依然不敢獨處王宮,更不敢麵對黑夜,總覺得背後有一雙仇恨的雙眼無時無刻不盯著他,使他脊背發涼。

楚穆王十年,令尹成大心因患心髒病,突發心肌梗塞而死,年不過而立,與穆王相交甚厚,又極得賞識,看到這一年輕的生命瞬間消失,更使穆王看到了生命的無常。從此便心神不寧,常常惡夢纏身,總感到父王時時都在向他索命。

夜,在很多人心中,不過是黑暗,是寂寥,是搖曳的燭光,是夢中的浮想。或者是懸梁刺骨,苦讀文章,以恨夜長。或者,客愁異鄉,家園北望,情思悠長……然而,穆王的夜,總是心驚肉跳的夜,是不安的夜,恐懼的夜……

一年一度的秋祭,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了。白日要逐一祭拜先祖之靈,夜間要在太廟中供香守夜,聽著一群巫師高唱祭文,還要對先輩的在靈位前不時地叩拜,添香燃燭。而今年恰遇大祭,穆王已經很差的體質經受不住多日的折騰,漸漸地力不從心,頭昏腦漲,體不能支。

按照楚人的規距,祭祀後還要排“亡人宴”。即招回在天的列祖列宗亡魂,擺上盛宴,請他們一一入席,兒女子孫們人人要到席前敬酒、參拜,求祖宗護佑。宴後送祖宗歸天,兒孫們再入席,分食宴席中的食物。從招魂開始,到宴會中敬酒,然後眾人跪倒在地,送走列祖列宗,向天遙拜。穆王既是長子,又是繼位人,從始至終,都要親臨親為,做出表率,數日的折騰,更使他精疲力竭。回到了後宮,隻覺得渾身癱軟,四肢無力。而黑夜之中,身邊總覺得有父親和先輩們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動,一雙雙利劍一般的目光緊緊怒視著他,隻盯得他心底打顫,如芒刺在背。恰恰“亡人宴”上的幾杯冷酒,幾片祭肉吃在腹中,就像吞下了一碗冷餿水和死老鼠,翻腸倒肚,欲吐不出。而且,根據祖上的規距,祭祀祖宗時,不得與妻妾同宿,隻能獨居一室,熬過孤寂而恐懼的漫漫長夜,他實在不知道能否看到明日的黎明了!而那夜空中星星,就像無數幽靈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俯視著人間的一切善惡,又給穆王帶來了無盡的心虛和不安……

半夜時分,他迷迷糊糊地閉上了雙眼。頓時感到全身在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四周一片黑暗,他驚呼起來,但怎麼也發不出聲來,而且越墜越深,越墜越快……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墜落在地上,然而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摸索著向前走去,恐懼、孤獨和痛苦都在深深地折磨著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突然,前麵出現了光亮,而且越來越亮。原來都是一叢叢燃燒篝火,熊熊的火光中無數的人在悲歌狂舞或號啕痛哭。仔細望去,他們有的根本沒有頭顱,有的缺膀斷腿,更有渾身鮮血淋淋,肚破腸流、身上還中著戈矛或大刀的人!穆王不僅驚恐萬狀,也被眼前的一切所嚇呆了……突然,人們看到了他,一齊向他撲來,悲吼著、狂怒著、大喊著:“還我命來,還我們的命來啊……”原來,他們都是伐江、伐鄭和伐陳中陣亡的將士,魂無所歸,聚集於地獄之門,無處發泄內心的積怨,思念自己的家鄉和親人,見了戰爭的主謀者,誰不向他討還血債呢?穆王隻覺得自己立即就要粉身碎骨了,緊緊地抱緊了身軀,任那些冤魂在身上唾著口水、灑著汙血、撕扯著他的軀體……突然,傳來一聲有力的大喝:“住手!”

人群驚呆了!紛紛停住了手並四散開來。穆王抬頭一看,一個身材不高的人向他走來,漸漸地走近了身邊,躬身一揖,說:“微臣鬥般叩見大王!”

穆王一聽,頓時從心底打了個冷戰!從頭到腳都像澆透了涼水,頭皮發麻,汗毛直豎,口舌發呆……原來,這個人竟然是被銅錘擊死的令尹鬥般!

鬥般不緊不慢地依然說道:“微臣先祖鬥伯比,一心為國,鞠躬盡瘁,功勳卓著。先父穀於菟,傾其家資,以解國難,出謀獻策,乃至國勢昌盛,諸侯鹹服,先王尊以子文。微臣事王,雖無大功於國,卻也嘔心瀝血,無愧於國,不知所犯何罪,被大王擊破頭顱而死?請大王給臣一個明示!”

穆王無言以答,隻向鬥般望去,猛見他隻有半邊頭顱,而另外一半那破碎頭骨中鮮血直流,更令他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又使他不寒而栗!隨著尖叫,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飛到了他身邊,並且一聲狂呼:“還我命來!”穆王一呆,原來正是姑姑羋江!她一把揪住了穆王,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商臣!從你姑姑口中騙得了你父要廢掉你的實話,當晚就害死了你的親父,而為了殺人滅口,你又討伐江國,殺人無數,連你的姑父都沒有放過!你這個黑心爛肝的惡棍,還我夫婦命來!還我國來……”

穆王徹底崩潰了,更加感到罪孽深重!無數人的生命都是因他一己之私而歸了黃泉。有的含冤蒙屈,有的身首異處,陰陽兩隔,妻離子散!這都是野心造下的孽啊……他無言了……猛然,四周一片火光,左右兩排各支起了八個大鼎,熊熊的烈火在鼎下燃燒,鼎內的油也在不斷地沸騰,鼎邊站著凶神惡煞般的神將,個個如銅鑄鐵塑,滿臉殺氣。正前方的高台上,擺放著巨大的龍案,龍椅上坐著高傲的王者,兩邊各站著虎、豹、獅、熊四大猛獸,還有牛頭、馬麵,蓬麵冤魂。這場麵無疑定是陰曹地府了!穆王雙膝一軟,不自覺地跪到在地。

高高在上的王者發出了威嚴的聲音,就像是從天庭中傳出:“下跪的可是楚穆王商臣?”

穆王忙應:“在下正是罪人商臣……”

“哼!商臣,你抬起頭來看看,孤王是誰?”

穆王又驚又恐!忙抬頭望去,隻見高高的王位上坐的正是先父楚成王!頓時他肝膽俱裂,心慌氣促,忙伏在地,叩頭不止:“父王恕罪,父王恕罪!兒臣當萬死、萬死……”

成王冷笑一聲,說:“以子殺父,以臣弑君,篡權謀位,殊殺良臣,死也不足抵其罪衍!孤王專為懲治弑父謀兄、奸佞叛臣、不忠不孝、大義不道之人,設下油烹,火燒,斧劈,分屍、挖心、剜目、刖足、剝皮、抽筋等等諸刑,說吧,你是否罪有應得?當受何等酷刑,以謝天下?”

穆王早已是魂飛魄外了,但一看到自己親手害死的父親,還有姑姑,姑父、令尹鬥般,司馬子上以及無數的冤魂,都在向他索命,也知罪責難逃。隻得應道:“父王,‘自作孽,不可活’,兒子已經造下罪孽,甘受其罰。父王就下令懲治吧!”

成王猛一擊案,大喝一聲說道:“說得好!這幾句話說得有點骨氣,敢作敢當,是我羋氏後人的樣子。不過,時至今日,你作孽太多,也不可輕恕!孤王也賜你兩丈白綾,讓你也落個全屍吧!”

說罷,拋下兩丈白綾,牛頭馬麵套在穆王頸上,猛然用力……

穆王拚盡全力掙紮,頸部越勒越緊,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不消片刻,他感到全身在漸漸癱軟,失去了一切感知,生命從他身上逝去了。

天明了,陽光終於驅走了黑夜,楚都郢城又迎來了嶄新的一天。

郢城南靠長江,東有漢水,西北皆丘陵岡地,密林莽莽,芳草萋萋。河湖如網,風光秀麗。太陽剛一露出,大地就在茫茫的一片濃霧之中,城樓,街道,古樹、河湖,王宮大廈都披上了一層淡薄的紗衣,忽隱忽現,如仙境天宮。

楚王宮前,聚集了滿朝的文武大臣。按照慣例,眾臣在卯時入宮,辰時楚王進殿,文武參拜,隨即議政,參知國家大事,午時散朝,各自歸府。當有要事相決,則未時再聚,戌時散朝。然而已交巳時,滿天的濃霧已經散盡,鮮紅的太陽就快當頂,卻不見穆王上朝的身影,眾臣的心中依然是濃霧未散,又心生疑雲。

突然,內侍官匆匆出宮,大聲宣布道:“大王昨夜暴薨,朝事暫停。眾臣於午後再聚,共議國喪大事!”

眾人驚呆了!議論紛紛,心頭疑雲未散,卻又添滿頭霧水……

穆王在位十二年,終年四十八歲,生有五子。既長子侶,穆王初繼位時立為太子,另有公子測、公子嬰齊、公子穀臣和公子辛。穆王死,至今留下未解之謎,史家僅以“暴卒”而論。眾臣舉太子侶繼位,稱莊王。

楚莊王立,但國內國外,都潛藏著巨大的危機,莊王麵臨著的是前所未有的挑戰,考驗著他的才智和魄力,也為楚國的未來埋下了無數的未知……

周頃王六年,即楚莊王即位的當年,歲在戊申,楚東北方大國齊慧星現於北鬥,白晝可見,恰恰齊昭公重病而亡,還在治喪時,太子舍為父守靈。齊桓公另有寵妾所生一子,名曰商人,素有篡權奪位的野心,於是請筮者占卜。筮者說:“彗星乃災禍之星,彗星犯於北鬥,兆北方宋、齊、晉三國之君,必將死於內亂。”商人笑道:“亂齊者,非我還有何人呢?”於是收買敢死之士,乘昭公之喪,埋伏於內,刺殺太子,自居其位,號懿公。懿公在位,囚國母、伐魯國、拘天使、虐鄰國,窮凶極惡,豈料天理昭彰,疏而不漏,在位不到四年,被兩名禦車手殺死於竹林之下。眾舉公子元為君,是為惠公。

莊王剛剛繼位,危機很快便朝他襲來,令他措手不及。原來,穆王時,令尹成大心死後,拜其弟成嘉為令尹。封潘崇為太師,將太子府改作太師府,潘崇成為國家重臣,與成嘉共掌國政。對此,莊王的兩個師傅公子儀和公子燮一直忌恨在心。公子燮是莊王的異母庶兄,早就覬覦令尹之位;公子儀名鬥克,申公鬥班之子,商密之戰時被囚於秦,曾經促成秦、楚議和,卻未得封賞。二人各懷異誌,伺機作亂。八月,令尹成嘉與太師潘崇東征舒蓼,兩公子以為有機可乘,即派敢死之士前往軍旅刺殺成、潘,並加強都城守衛,以防不測。豈料成嘉也為一代賢相,得眾人之擁戴,行刺未成,當即率軍回郢。兩公子見大軍回師,料難逃一劫,就劫持莊王逃向析邑。偏偏路遇伏兵,兩公子被殺,眾將護莊王回郢。

這一突發事件又深深刺痛了剛剛繼位的莊王,令他不得不陷入反思。

楚經數百年的發展,熊姓家族分出了多支,即若傲、屈、成、蒍四大家族。其中最龐大的是若傲鬥氏。曆代身居要職,權傾朝野,冠帶滿門,王族也無力抗衡,明爭暗鬥,爭權奪利,特別是鬥氏家族更是暗藏殺機,將是國家最危險的禍患。成王起用成氏、蒍氏,以成得臣為令尹,引起蒍呂臣之忌,上演了一出蒍賈戲華堂的鬧劇;成得臣戰敗自殺,再以子文的兒子鬥般為令尹,蒍賈進讒言,穆王擊殺鬥般,以成大心為令尹。鬥越椒仍為司馬。但鬥越椒早晚窺視著令尹一職,見令尹旁落,自然更懷恨於心。如又今統領三軍,握有重兵,對王權構成了巨大的威脅。莊王自幼聰慧睿智,內心深沉,常有獨到之見。隻是外表生得敦厚、不善言辭。古銅色的臉龐,兩道濃眉,一雙劍目,鼻如岡丘,唇厚口方,平素極難張口。經此事變,深感憂生於內,患生於外。麵對複雜多變的國內外形勢,他突然變得消沉下來了,不問政事,終日或遊獵田野,或以歌舞、飲酒作長夜之樂,整整三年不出號令,並懸令於宮門:“有敢諫者,殺無赦!”

三年未出政令,不征不戰,國事皆廢。有個正直無私的大臣申叔時,博學多才,膽大心細,人稱“申無畏”,拜大夫職,後來被莊王任作太子的師傅。申無畏見莊王已經三年不理國政,不出號令,決心進諫。但又顧及君王禁令,經多日苦思,終於想出了一條“隱語”妙計,去見莊王。

所謂“隱語”,就是以猜謎或比喻的方式,表達一種概念或者一種思想,是一種語言的藝術,也是一種表達的升華,當時盛行於楚地官場和民間。

這一天,莊王左抱越女,右擁鄭姬,編鍾之樂,絲弦之音,管笛相合,群美翩翩,莊王興意正濃。大夫申無畏貿然而入,匍伏於地,頭也沒抬,口稱:“微臣拜見大王,大王樂乎?”

莊王素來敬重申叔時的才華,不氣不惱,反而問道:“大夫此來,是想喝一杯美酒呢,還是想觀一曲妙舞?寡人願與大夫同樂。”

申無畏忙答:“謝吾王盛情!微臣一不嚐酒,二不賞樂,隻有幾句隱語難解,想求教於大王啊!”

莊王頓時興味盎然,笑道:“寡人素愛拆解隱語,正想尋求佳作呢!”

“臣聞,東山有鳥,身披五色,止於山頂高阜已經三年,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為何鳥呢?請吾王示臣。”

莊王一聽,明知是在諷喻於己,卻不溫不火,一笑答道:“寡人已明白了!此鳥絕不是凡鳥。三年不飛,一飛必將衝天,三年不鳴,一鳴則必驚人啊!愛卿靜候而觀吧!”

申無畏再拜而退。

時過數日,莊王依然固我,淫樂不改。眾臣眼巴巴地看著政事荒廢,國家難興。又有大夫蘇從冒死進宮,見了莊王掩麵大哭!

莊王心甚了了,雖明知是戲,但也未必不是真。隻見蘇子淚流滿麵,哽咽悲切,無限真情流動。不得不自己也進入了角色,忙問:“大夫為何如此悲哀?”

蘇從答道:“大王啊!眼看臣已將死,國家將亡,微臣怎麼能不悲哀呢?人死難以複生,國家也麵臨危難,臣又如何不痛哭失聲呢?”

莊王心生不快,喝道:“好生生的,何言一個死字?而楚國又何言於亡呢?大夫且莫妄言!”

蘇從跪伏於地,奏道:“大王懸令‘敢諫者,死無赦!’微臣冒死而諫王,王豈肯聽?必殺微臣,臣不是即死之人嗎?而臣死,國中更無人敢諫,吾王則將恣意而為,國家失政,政令皆廢,如今強敵四顧,內憂外患不解,不是國將亡在旦夕了嗎……”

莊王勃然變色,怒道:“大膽!你明知孤王有令,違令而諫,觸犯寡君,不是自取其禍,愚蠢莫及嗎?”

蘇從冷笑一聲,說:“微臣之愚,不及大王之愚啊!”

莊王:“寡人怎麼會比你更愚?”

蘇從跪正了身軀,雙臂抱揖,說道:“大王為萬乘之君啊!擁有千裏江河,治理荊楚萬民,四時享貢不絕,可謂萬世之利啊!而況勁兵強旅,所向披靡,諸侯敬畏,天子莫製,正是圖強的根本啊!然則君王荒於酒色,沉溺聲樂,朝綱不振,賢才不舉。而憂積於內,患生於外,隻圖一時歡娛,卻失萬世之利,隻怕樂在眼前,悲在日後!難道不是愚蠢嗎?微臣冒死進諫,不過一死,而死後則為忠臣,可比龍逢、比幹,死得其所,後人不會稱之為愚。大王拒臣之諫,不能趨利避害,力挽狂瀾,振興國家。身為國君,瞪著兩眼而看國家危亡,不是比臣更加愚蠢之極嗎?臣的話說完了,請借大王佩劍,讓臣自刎而死,以謝天下吧!”

這一番話錚鏘有力,擲地有聲,頓使莊王幡然而悟,急忙縱身而躍,雙手扶起蘇從,說:“大夫忠言!寡人知悔了,必以卿言為訓!”

當即,莊王撤宴罷舞,去掉鍾鼓之懸,遣送鄭姬、越女,表示永不親聲、色之樂。立樊姬為夫人,主政內宮。並罷獵、罷遊,不食鳥獸之肉,以示不再田獵之心。此時令尹成嘉、太師潘崇相繼而亡。次日臨朝,升大司馬鬥越椒為令尹,以遂其願,慰其心,安其政。再以蒍賈為司馬,屈蕩、潘尫為大夫,以分鬥越椒之權,進行了一係列內閣改組。政令已通,北伐宋,戰於大棘,俘宋帥華元。秋,晉師攻鄭,命蒍賈救鄭,戰於北林,獲晉將解揚以歸。楚勢日振。

次年,楚大旱,幾個月滴雨不落,大多農田無收,正是饑荒之歲,餓殍於野。多年沉寂的庸國,見楚人無食,無力爭戰,乘機作亂,攻伐楚人。濮、越也乘勢而起,聯合北戎越過阜山,攻楚大林,越過陽丘,大掠訾枝,百濮則齊聚於選,準備聯合襲楚。天災人禍,四麵受敵,楚人又麵臨著一場生死存亡的挑戰。莊王問計於群臣,眾臣以為國中饑荒,難以用兵,不如遷都阪高,暫避鋒芒。

司馬蒍賈不以為然,向莊王進言說:“遷都阪高是下下策!我們能去,敵就不能去嗎?豈不是被人追著屁股挨打嗎?庸和百濮,是認為楚受饑荒而無力出兵,才取於攻打我們,而我若反其道而行,即刻出兵攻打庸國,必然就會引起濮、越及戎人的恐慌。百濮散居,難成一統,自然也會散歸各地,這樣我們就可專一對付庸國這個宿敵。”

莊王采納了蒍賈的計策,於是興兵征討百濮。戰十五日,濮、戎節節潰敗,折兵無數,百濮隻得散歸各地。軍至廬邑,糧草不及,莊王下今,每取一地就大開糧倉,飽餐將士,救濟鄉民。軍至句噬,又遣大夫盧戢黎率兵攻庸,至庸方城,兩軍突遇一場遭遇戰,楚副將被俘。三天後副將逃回,講述了庸人聯合諸蠻,進攻楚國的兵力部署。楚將盧戢黎心生一計,索性連敗數陣,使庸人驕橫起來,不把楚軍放在眼中。

不幾日,莊王親自率兵而來,聽取了前線將士的戰況彙報,決定乘敵驕傲輕敵之機,兵分兩路攻打庸都,另派使者聯合秦、巴之師,前來助戰。一時楚軍士氣大振,一路出石溪,一路出仞,聯合秦巴,直攻入庸,庸軍抵擋不住,楚軍直取庸都,庸國被滅,設置為縣,把府庫財物分贈秦巴,糧食盡數運回楚國,拯救災民。

楚滅庸,從此穩定了西北大片疆域,把漢水以西直到長江大三峽的大片國土都納入了楚國的版圖。從此北與鄭國相鄰,直逼周廷;西連秦巴,剩下的隻有北進中原,東取吳越了。然而,一場更大的危機又悄然逼近了莊王。

鬥氏家族經數代繁衍,已經成了楚國最龐大的家族。鬥越椒依仗家族勢力,一直覬覦令尹的職權。然而子文在世,曾經預料此人必將毀滅家族,使若傲氏宗祠不祀,陷國家於危難。穆王有意削弱鬥氏,起用成氏、蒍氏,鬥氏家族心懷忌憚。莊王三年,為穩定內政,拜鬥越椒為令尹,卻又分其權,伐宋、救鄭,乃至滅庸,均不依仗鬥氏。引起鬥越椒的忌恨和猜疑。恰恰晉國靈公被弑,成了鬥越椒叛亂的導火線。

楚莊王七年,正是晉靈公十四年。靈公成人後,荒淫失政,廣興土木,建樓台園苑,寵佞臣屠岸賈。而趙盾當政,看不順眼,再三強諫,靈王恨趙盾專權,與屠岸賈幾次設計除而後快。屠岸賈養猛犬靈獒,畜勇士,設伏兵劫殺趙盾,趙盾逃出都城,恰遇侄兒趙穿。趙穿勸他留住首陽山,返城後聯絡一幫武士暴亂,弑殺晉靈公,迎趙盾回都。靈公無後,再立晉文公子黑臀為君,號成公。晉太史官董狐直書於史冊,趙盾見後說:“靈公被弑,我尚在距都城二百裏以外,與我有何幹係?太史歸罪於我,不是誣損於我嗎?太史錯了!”

董狐反問道:“閣下身為相國,掌一國之政,即是出逃也沒開離國境,回國後不討逆,不查凶手,另立新君,你不是主謀誰是主謀?你的辯白誰人能信?在下身為史官,隻知事實,不知有它!”

趙盾忙說:“可否更改一下呢?”

董狐堅定地說:“是非曲直,是曆史所給的結論。史官直書其事,方為信史。在下頭可斷,血可流,史冊決不可改!”

消息傳到楚國,觸動了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就是人稱“白麵虎”的蒍賈。此人確實有過人之智,頗通謀略。隻是人品不堪恭維,既不願居於人下,又貪奪令尹之位,對若傲家族的權勢,更是耿耿於懷。穆王初立,便進讒言,擊殺令尹鬥般。得知晉國事變,有意把矛頭指向鬥氏。於是散布流言說:“晉相趙盾專權,把國君玩於股掌之中。若傲氏權傾朝野,專橫跋扈,誰知晉靈公的事會不會在楚國重演?”

鬥越椒年過半百,領令尹之職,在若傲家族中是又一個登上權力頂峰的人。經多年的南征北戰,久居高官,不僅家族龐大,更有一幫追隨左右的戰將、猛士。本人久經戰陣,精於騎射,其子鬥賁皇不亞於父。流言指向鬥氏家族,鬥越椒自然忍不下這口氣來。而且自以為足可與王族勢力抗衡,一呼百應。於是決計反叛了!

此時,莊王正領兵伐陸渾,大軍在外,留司馬蒍賈監國。鬥越椒以為機不可失,率族人起事,直攻司馬府,蒍賈措手不及,被亂軍殺死,可憐蒍賈聰明絕頂,不料反而被人所害,賈子敖扶著母親逃往雲夢澤。隨即,鬥越椒領兵屯於蒸野,以截莊王歸路。

莊王聞變,倉皇撤軍,兼程而歸,兵至漳筮,鬥越椒早已列陣而待。隻見他躍馬挺戟,腰懸雕弓,往來馳騁於陣前。而鬥氏兵將,甚是威壯,殺氣騰騰,造成了奪人之勢。莊王長歎一聲,說:“若傲世代功勳,楚不可沒。寧可伯棼負寡人,寡人也不願負伯棼啊!”於是,派大夫蘇從前往鬥軍,赦鬥氏擅殺司馬之罪,許以王子為質,勸其罷兵。鬥越椒野心勃勃,不肯罷兵,並回道:“老夫早已為這個令尹的職位而恥,還望他赦嗎?有本事敢於老夫一戰,就過來交戰吧!”

蘇從談判未果,鬥越椒主動發起進攻,戰鼓如雷,車馬如潮,直衝楚陣而來。莊王親擂戰鼓,激勵將士,奮勇搏殺。大將樂伯接住鬥越椒之子鬥賁皇,殺得難分難解。潘尫迎著鬥越椒之弟鬥豹大戰,兩軍頓時殺得天昏地暗,血肉橫飛。鬥越椒遠遠望見莊王擊鼓催戰,即拈弓搭箭,直向莊莊王射來,一箭穿過車轅,直透鼓架,恰恰射在銅鉦上,餘音未盡,還有嗡嗡之聲!莊王驚得鼓槌落地。左右忙樹起盾牌,鬥越椒又射一箭,恰把盾牌射了個對穿。莊王急令回車,鳴金收兵。鬥越椒見莊王驚退,奮力驅車趕來,恰恰公子測、公子嬰齊領左右兩軍飛速趕來,一齊截住廝殺,鬥越椒見楚軍大增,隻得退兵。這一仗,雙方各有折損。

楚軍退至皇滸,方才安營紮寨。左右拔出箭來,隻見箭長三尺,豹齒做鏃,鸛翎為羽,鋒利無比,人人咋舌。莊王親自巡營,隻見軍卒三五相聚,共歎鬥越椒神箭可畏,無人可敵。看來這一仗難得取勝了!莊王見軍心不穩,即向眾軍說:“昔先祖文王時,攻伐息國,曾得三支利箭,一直藏於太廟,鬥令尹謀叛,被他盜得兩支,而今兩箭都射出了,還有什麼可怕的?明日寡人定當破敵。”當即傳令三軍,明早退兵隨國,將起漢東諸國,討伐鬥氏。

大夫蘇從聽到莊王傳令,慌忙朝見,諫道:“大王!眼下強敵當前,突然宣布退兵,隻怕大軍一動,反被叛軍所乘!大王不可失策!”

莊王一笑:“愛卿無慮,孤有妙計在胸矣!”

少時,公子測和公子嬰齊、大將負羈,都來見駕,求退敵良策。莊王吩咐二將,如此如此,二將領命而去。

次日雞鳴時,莊王引大軍退走。清晨時分,鬥越椒才發現楚兵已退得無影無蹤,士卒來不及早餐,就下令直追,一天一夜,追了二百餘裏,至清河橋,方才遙見楚軍在北岸晨炊,見追兵趕來,盡棄炊飲食具,再度敗退。鬥軍將士,又累又餓,正想用奪得的炊具,造飯充饑,鬥越椒下令:“擒了楚王,才許早餐”。眾軍隻得聽令,忍著疲憊和饑餓,勉力追趕,部隊前進速度大減,慢騰騰地勉強行進。

突然,一支軍隊擋在前麵,為首者正是楚將潘尫。隻見他立於陣前,冷笑一聲說:“令尹即然要擒王,為何不催軍速趕呢?”

潘尫正是潘崇之子,鬥越椒素來不把這父子看在眼裏,以為是句好話,也不多說,揮軍閃開潘尫,繼續驅車直追,前馳六十餘裏至於青山,又見一支楚軍,為首之將正是楚將負羈。

鬥越椒早已是人困馬乏,唇幹舌燥,腹內空空,追了幾百裏也沒嗅到楚王的氣味兒。這負羈也是楚國名將,鬥越椒不願交手,反而想收為己用。便問:“將軍,見到楚王沒有?他在何處?”

“楚王還沒有來啊!末將並沒見到。”

鬥越椒頓生疑惑,忙又說:“將軍若隨本公,將來得國,可與閣下共分。”

負羈笑道:“令尹且莫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在下看你們又饑又困,何不先埋鍋造飯,吃飽了飯,才能打仗嘛!”

鬥越椒才發現自己的肚子又叫得厲害了,再也忍不住饑餓,忙令停車造飯。

一聲令下,眾將士比聽了大赦還要高興,迫不及待地壘灶、埋鍋、淘米做飯,人人饑腸轆轆,個個迫不及待。然而米剛剛下鍋,水還沒開,楚軍公子測、公子嬰齊兩路大軍一齊殺到,肚子餓得咕咕叫的鬥氏兵將,匆忙間往口中倒了一碗生米,勉強抗著鋨肚子,根本無力抵敵,鬥越椒隻得率兵往南而退。楚軍一路追殺,直把鬥軍逼到清河橋頭。然而鬥越椒又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橋已被拆斷,歸路已絕!隻聽對岸鼓聲如雷,楚大將樂伯躍馬挺槍,立於河岸,大呼一聲:“樂伯在此!叛賊鬥越椒還不快快下馬受縛!”

鬥越椒大怒,便令眾軍一齊向對岸放箭。但河岸開闊,極少落到對岸。樂伯一聲大笑,高聲說:“河岸如此寬闊,一般人用箭怎麼能射到呢?在下早知令尹善射,樂某願於閣下比個高低。我有一名小校,敢與令尹比試箭法,不曉得令尹敢不敢比試呢?二人各射三箭,生死由命。令尹大人,不吃虧吧?”

鬥越椒也不答話,瞪著兩眼向對岸望去,果然樂伯背後閃出一名小校,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挽一張硬弓,立在橋頭。鬥越椒忙問:“來者何人?通下姓名。”

小校不慌不忙,應道:“在下無名小卒養由基,給令尹大人見禮!”

鬥越椒自以為箭法天下無雙,不由得一聲冷笑。而且看上去,也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於是笑道:“原來不過是個無名之輩,隻怕你還不夠格跟老夫比箭。既然不怕死,那就先看看本公的箭法吧!”

養由基一笑,說:“原來令尹大人也不怕人說以老欺少!還想搶個頭射。好吧,一言為定,小人由你先射三箭,而後小人再射。躲閃不算好漢!”

鬥越椒恨得牙齒發癢,正想一箭射死對方,絲毫不給對方機會。怒喝一聲:“好!看箭!”隻聽嗖的一聲,箭已離弦,向養由基飛來……所謂會者不忙,忙者不會,養由基輕舉手中彎弓一揮,箭便落入水中。說是遲,那時快,又一箭直飛養由基頭麵,他略一低身,箭由頭頂飛過,口中還叫:“快射,快射……”鬥越椒見兩箭不中,心中著忙,另一支箭搭在弦上,吼道:“你說不躲,怎麼還躲?算不得好漢!”

養由基回道:“令尹隻有一箭了,小卒絕不再躲,再射不中,就該我了!”

鬥越椒氣不打一處來,看得真切,第三支箭刹時離弦,直飛養由基麵門。

養由基果然不躲不閃,兩腿站定,身如泰山,倒背雙手,待箭臨近,張開大口,恰好咬住了飛箭,那箭在口中,顫了幾顫,抖了幾抖,餘音嫋嫋,被吐出在地。再次開口,說:“大人三箭射完,該由小卒射你了!”

鬥越椒連發三箭不中,心底發了虛。但話已出口,偌大的身份豈能失信於小卒?隻得硬著頭皮說:“好,本公也讓你射三箭,如果不中,本公決不輕恕!”

養由基笑了一笑,說:“三箭才能射倒,那不過是初學的新手。看小卒一箭,保管叫你死在小卒手中!”

鬥越椒不由暗喜,自己身經百戰,什麼樣的場麵沒見過?就憑你無名小卒一箭就能射到我?於是放開了膽子,說:“好樣的,一言為定!”

養由基取箭在手,喝了聲:“令尹看箭!”隻聽弓弦一響,鬥越椒忙一閃身,卻未見箭到。養由基又說:“箭還在我手中呢,你躲個什麼呢?而況約定,躲閃不算好漢呢!”

鬥越椒臉紅脖子粗,隻得說:“怕躲的人,未必也是好射手……”

養由基也不答話,隻聽弓弦又一聲響,鬥越椒急往右閃,正在一閃時,箭方離弦,鬥越椒剛閃於左,卻無箭到,正欲閃身往右,恰好箭來,一箭貫穿腦門,可憐野心勃勃,一生征戰,馳名諸侯的一代名將,卻死在一個無名小卒之手!

鬥越椒一死,軍中大亂。此時公子測、公子嬰齊和楚將負羈領軍殺到,如猛虎直入羊群,叛兵又饑又累,完全喪失了戰鬥能力,頓時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鬥氏兄弟、族人多死於亂軍陣上。

莊王大獲全勝凱旋,遂把若傲氏宗族無論老幼,盡行斬殺,若傲氏從此滅族,乃至宗祠無祀,做鬼也無食的境地。然而鬥子文之孫,也就是令尹鬥般之子鬥克黃,官拜箴尹一職,恰恰出使齊國,返回途中,得知鬥氏叛亂。有人勸說不可回國送死,不如避難他鄉。克黃不聽,甘願回國就死,不作叛國之臣。莊王嘉其誌,並念及鬥氏為楚功績卓著,命他仍居原職,改名鬥生,以繼鬥伯比一脈。

楚王平叛,充分表現了他的軍事才能。這次戰役,可謂最早,而且是最為成功的“運動戰”的典範。在運動中拖住敵人,拖垮敵人,選擇有利的戰機,集中優勢兵力,一舉殲滅敵人。這一戰法,流傳後世,乃至為建立新中國的將帥們,也發揮得淋漓盡致!當然,這裏麵產生了一個傑出的將軍,他就是被史家稱著“神箭”的養由基。

據說養由基出生在江漢平原,自幼隨父射獵,練就了一手好箭法,百發百中,箭無虛發,於是就認為自己的箭法勝人一籌,引以為傲。一日行走市上,肩挎幾支獵物,腰懸硬弓利箭,很是自得。猛然遇見一位賣油老人,正在招徠顧客。隻見他放著一副油擔,地上擺著一隻細頸油瓶,開口說道:“小老兒數代賣油,定是上乘香油,不欺不詐,賣買公平。眾人請看,老漢把一桶油倒入細頸瓶中,滴油不灑,方顯小老兒出言不虛。如有一滴灑落在外,這一擔油奉送各位,分文不取!”

養由基頓感新奇,擠開人群,隻見那老兒雙手提起油桶,打開桶蓋,對著地上擺放的口頸極小的油瓶,倒出油來。那油竟然細如線,直如弦,高懸兩尺有餘,不偏不倚,直入瓶中,竟然一滴不灑。看看瓶滿,老兒收起油桶,自然又是滴油不溢,看得人人都驚歎不已。養由基一時心動,上前一揖,說:“老伯此技,實在令人歎服!”

老漢一笑說:“熟能生巧。區區小枝,何足掛齒?”

養由基忙說:“老伯過謙了!以老伯之巧技,天下再難尋第二個了……”

“哈哈!”老漢又是一笑,打斷了他的話,說:“年輕人隻怕是坐井觀天了!天下能人多得很,所謂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要以為有一技之長,就天下無敵了!”

養由基一驚!忙說:“老伯這是何意?”

老漢說道:“看你腰挎弓箭,身背獵物,定是弓箭手了。可是百發百中,隻能算是初知箭法。百步穿楊,也不過知其皮毛。箭穿入石,方顯力道;百步斷絲,才算功夫。且不驕不躁,終生不殆,那才會所學有成呢!”

養由基忙雙跪於地,口稱:“老伯一語,足為晚生半世之師!從此,當刻苦練箭,終生不言有成!”

至此,養由基更加刻苦練箭,後投報於楚將樂伯麾下,任一名小校,一箭射殺鬥越椒,由此而聞名於世。莊王嘉一箭之功,厚加賞賜,為親軍將領,掌車右之職。

楚莊王平定鬥氏之亂,對內穩定了政局,肅清了異黨。特別是鬥氏集團的毀滅對楚國的長治久安,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楚令尹被殊殺,令尹乏人。莊王以沈尹賢達,清正廉潔,主張無為而治,再三委拜,才暫為令尹。沈尹名莖,號“虞丘子”。當年便領兵北上,中原圖霸。

周定王元年,正是楚莊王八年(《左傳·魯宣公三年》)。周曆正月,定王準備舉行郊祭,但是用於祭祀的牛口受了傷,於是另擇一頭,卻又死掉了,郊祭隻好被取消了。春天,楚莊王再度領兵伐陸渾之戎,入侵鄭國,兵至於洛水,停在天朝境上向朝廷示威。定王剛剛完成了東海、泰山和淮水的望祭,安葬了周匡王,得知楚兵臨境,心中惶惶,隻得派王孫滿前往楚營,慰勞楚師。

楚莊王誌躊躇滿誌,他實現了祖輩數代人“觀政中原”之夢,而且國力達到了空前鼎盛時期,見天子親自派使勞軍,便以兩國之間的禮儀迎天使於軍帳內,賓主坐定。開口就問道:“寡君聽說,早年,禹鑄九鼎於荊山之巔,三代相傳,以為世寶,而鎮南國,今朝廷又鑄九鼎而統四海,不知九鼎各有多重?”

王孫滿,周廷幹吏,反應敏捷,頭腦清醒。見莊王問鼎,就有意規勸楚人莫生妄念。說:“大王問及在下,在下不可不答。所謂鼎之輕重在於德,而不在於鼎。早年,虞夏有德的時候,把遠方的形象繪製成圖,九州的官吏進貢青銅,鑄成九鼎並把圖像鑄在鼎上,包羅萬象,讓天下百姓知道何為神、怪。所以,百姓進入川、澤、山、林,就不會碰上不吉利的東西,得到福和利。因而上下和協,承上天的福佑。夏桀昏亂,乃至夏亡,鼎遷於商,前後五百餘年至於商紂,而紂暴虐,鼎遷於周。所以,如果具有光明美善,鼎雖小也是重的,若奸邪昏亂,不施德政於民,鼎雖重也是輕的。上天賜福給明德的人,是要以德而長治久安。周廷的德行雖然衰減,然則天命未變。鼎的輕重,是如何可輕易而論呢?”

莊王猛省,再拜說:“孤王受教了!”遂撤兵。從此定下以德治國,勤政惠民的基本國策,使楚國的發展又邁向一個新的高度。

夏末的一天,莊王決定置酒大宴群臣,以嘉賀得虞丘子和養由基兩個賢臣,群臣聚於漸台之上,王的嬪妃也奉旨陪宴,名曰“太平宴”。莊王說:“寡人得眾卿相助,叛臣授首,四境相安,楚人迎來從沒有過繁榮昌盛,文武眾卿皆盡其興吧,也算寡人對眾卿一番謝意!”

君臣同樂,皆大歡喜,文武依次落座,廚師送上楚國名菜,木耳、香菇、野雉、糜鹿,還有海味、河鮮,飲的是山泉佳釀,糯稻米酒,杯盞交錯,歡聲不斷。看看日薄西山,天將黃昏後。莊王命掌燈再續,務必盡歡。於是又燈火通明,燭影搖紅。夏日的夜晚,暑氣已退,涼風習習,美酒佳肴,甚是宜人。莊王興來,命寵妃許姬代表莊王,給每個文臣武將敬酒。許姬生得楚楚動人,眼如秋水,麵如粉團,雙臂嫩白如玉,款款走到每一個大臣麵前,張開櫻桃小口,嬌滴滴地叫一聲:“給大人敬酒!”惹得眾臣心花怒放,無不稱讚大王厚德,美姬賢淑。當敬酒至一位少年將軍麵前,忽然一陣大風,把所有燈燭吹滅,那將軍忍耐不住,乘勢拉著許姬之裙,伸手去觸許姬玉臂,許姬也不做聲,悄悄摘下將軍帽上冠纓。少時許姬敬酒已畢,回到莊王身邊,即向莊王輕輕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