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郢都,楚文王卻連續數日夜難成寐。剛一閉上雙眼,就浮現了那一雙血淋淋的斷腳,總使他心驚肉跳!更奇怪的是,每當快要入睡,就聽到一種悲哀的哭聲,是那麼悲涼、哀怨,使人感到憂傷和酸痛。然而當他睜開雙眼,卻什麼也沒有了。剛一合眼,哭聲又起,悲悲切切,無休無止。

文王滿腹愁悵,食不甘味,日漸消瘦了。數日後早朝,眾臣參拜後,令尹鬥祈奏道:“吾王自北伐後,日漸消瘦,望我主多加保重身體要緊!”

他強打精神向令尹鬥祈問道:“愛卿,孤王近有一事不明,請教愛卿,可否化解?”

鬥祈躬身,說:“吾王請講。”

文王歎道:“唉!自北伐歸來,寡人每當安寢,就有一股哭聲,隱隱傳來,綿綿不斷。待睜開雙眼卻什麼也無有,眼前總浮現一雙斷腳,乃使寡人夜夜難寐,食不甘味,不知是何妖孳纏住寡人了!”

鬥祈一驚,沉思片刻,方說:“這哭聲是男是女?或老或少?”

文王:“寡人聽得十分明白,自然是男子之聲,且有蒼老之感。”

鬥祈默然了,深思未語。

莫敖屈重說:“這就怪了,難道王宮之內,會出妖崇?”

彭仲爽說:“臣常聽人說,所謂妖孳,多化婦人作祟,未聽說男子做怪”。

鬥祈:“男兒有淚不輕彈。既是男子之聲,未必就是作祟。定是某人身蒙奇冤,難以申訴,故而哭聲聞達於上天,傳於吾王。”

文王驚道:“天下竟有這等事嗎?”

鬥祈:“如此說來,卻使微臣想起一段往事。荊山故地有一個農夫名曰卞和,昔年蚡冒在位,曾懷一石以為美玉而獻給先君,伯玄以為石,以欺君罪斷其一足。先王在位時,伐羅敗績,莫敖自縊謝罪,令尹鬥伯比辭世,卞和再次獻玉於先王,王怒,仍以為石而再斷一足。是微臣感其為國之心,將其供養於荊山,至今則已十五年矣!”

文王歎道:“竟有這樣的事嗎?這卞和今已多大年歲?”

鬥祈:“若還在世,恐怕已經八十以外高齡了!微臣至今不解,既是美玉,何不剖玉而獻則富貴立求,偏要兩次獻一塊石頭而終生成了殘廢呢?”

文王深為所動了,沉呤半晌才說:“鬥愛卿,寡人近日常常懷念故鄉的山水和風物人情,既有這樣一段感人的往事,何不借此回一回故都,既可訪一訪這位老者,亦可散一散孤多日鬱悶之心。”

鬥祈:“吾王欲重踏荊山故土,回顧篳路藍縷的往昔,微臣願隨”。

文王見此,精神頓時清爽了許多,即日準備返回荊山。

和夫人已經病臥數日了。卞和瘸著一隻殘腿,四處求醫,山上山下,集鎮鄉村,尋醫問藥,偏偏不見好轉,日重一日。

這一年是楚武王三十八年。數年前好友楚山石抱病歸天,恰逢天下大旱,依著楚山石的遺願,他一生漂泊,無有子嗣,便散盡家產,周濟了四鄉災民。卞和依照母親的意願,拿出大量資產,為鄉民代交了災年賦稅,從此也家境日落,貧病交加。卞和坐在母親身邊,件件住事又浮現在眼前。

那一年,虧了族長極力周旋,才保得卞和一條性命。然而由於傷口沒得到有效治療和護理,不久就感染化濃,高燒不退,卞和的生命又處在生與死的掙紮之中了。這一下可急壞了母親和氏,她四處求醫問藥,東奔西走,卻總不見效,眼看生命垂危,一家人急得寢食不安。

族長聽說卞和倒床,親來探視,卻見卞和奄奄一息,不禁大驚!和夫人雙膝跪倒於地,淚流滿麵,衷求道:“求老叔再救救我兒……”

族長止不住老淚縱橫,長歎一聲,道:“想不到這娃兒如此多災多難!是得趕快設法救他一命啊!”

和氏忙說:“老叔有何良方?侄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它取來!”

族長長歎一聲:“唉!早年我在荊山曾聽人說:荊山有治傷三寶,即三百棒、大救駕和接骨丹。大救駕能起死回生,三百棒能強身健體,接骨丹能療一切筋骨外傷。若能取得這三種藥,和兒也許就有救了!”

和氏雙膝跪倒塵埃,說:“此藥何處采到?請長輩明示。”

族長說:“我年輕時登過荊山,曾遇一位采藥的老翁,也是個世代名醫,專治五勞七傷。他說荊山三寶,有續命回生之能,接骨療傷之效,延年益壽之功。但那大救駕長在懸崖之巔、三百棒生在聚龍山頂、接骨丹卻出在深山峽穀。要想采到,實在太難!”

和氏:“此去荊山,隻不過隔了一條沮河,為了救我兒,侄媳願登上荊山采藥!”

此語一出,眾人都大驚失色!卞和的妻子即刻跪倒於地,泣聲道:“婆婆年紀高邁,怎能上那荊山之巔?還是讓媳婦前去!為救夫君,媳婦在所不辭!”

和氏忙說:“兒媳如何走得?莫說卞和需你照顧,片刻難離,還有兩歲的孩兒何人照看?唯有老婆子為救我兒,甘願去冒生死之險!”

族長厲聲說:“你們婆媳哪個也不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婦孺之輩,怎能去冒這大險大難?難道我卞姓家族就沒有人了嗎?老頭子一句話,自會有年輕後生去采藥回來!”

“老叔能聽侄媳一句話麼?”和氏堅定地說“卞和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他被剁了一隻腳去,也是在我心頭剜了一塊肉去……如今垂危,當娘的心又何忍呢?若有三長兩短,侄媳又何必再活世上?所以,侄媳必得親上荊山,親采藥來,救我兒一命。否則,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何益……”

族長愣住了!多少年來,這個侄媳相夫教子,人前溫和柔順,今日卻顯出從未有的剛毅,難怪人說“母子連心”!但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去登荊山之險,麵對懸崖峭壁、狼蟲虎豹、以及風雨雷電、原始密林,又如何承受呢?於是勸道:“侄媳何必逞強?那荊山既便是青壯男人,走進去也是九死一生,何況一個女流之輩?你隻管放心,老頭子會有安排,不久定采回藥來……”

“不!”和氏毅然打斷了族長,說“老叔難道還不知重山祖輩的為人嗎?先夫一生一世不欠任何人,天塌下來也是自己頂著,難道還要侄媳欠家族多少情分呢?而況自己兒子的命,隻有母親親自維護,親手挽回,才是最大的本分,最大安慰。就像喂他第一口奶、親手做成第一件衣那樣,感受的才是最大幸福和驕傲!老叔不必勸了!”

媳婦早已泣不成聲:“婆母!您老人家年事已高,怎能承受那淒風苦雨,山崖奔波?還是讓兒媳去吧……”

和氏堅定地說:“我意己決,媳婦好生照顧卞和與孫兒,娘此去多則三五日必歸!”

族長一聲長歎:“你一個婦道人家,進入深山老林,如何找到那珍稀的藥草?隻怕枉送了性命!”

和氏忙說;“侄媳請老人家指點。”

族長說:“接骨丹生在峽穀,有火紅的葉,開火紅的花,秋後結黑色的果,但有巨蟒守護。大救駕生長懸崖,卻滿身有刺,輕易無法采得。這些絕非一個婦人可以作到的,侄媳萬不可固執……”

卞和正在蒙朧中,聽人說起荊山,那一幕幕山中的險境不斷在眼前出現,仿佛身在懸崖,上不見天,下不著地,幾乎就要跌下深穀……猛聽得母親要上荊山,救他性命,頓時焦慮萬分!他想大聲高喊“不要去!”但是怎麼也喊不出聲來!原來,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想動無法動,想喊無法喊,猶如飄在雲端!終於他發現,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地消失,身體四肢根本不聽自己的使喚,而且還在向無盡的深淵墜落……不!我得喊出聲來:母親啊!您決不能上荊山……

和氏見族長說出這般話來,不禁淚流滿麵,泣聲道:“兒女就是當媽的另外一條命啊!沒有兒子的命,當媽的怎麼能活下去啊……”

卞和更加焦急了!他想拚命掙脫出來,用他高亢的聲音,大喊一聲:“娘……”但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全身都像被緊緊地捆綁著,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急得他滿頭大汗!恰在此時,母親撲向他身上。終於,他醒過來了,大喊一聲:“娘……”